角落裡一雙眼睛正好斜望你: 敘事詩作的鏡頭運用──以詩集《光隱於塵》為例 ◎韓祺疇
一、前言
日常的題材不會使詩歌變得平庸,只要把平淡的場景加以調度,不難挖掘其中藏匿的詩意,香港詩人周漢輝於2018年出版第二本詩集的《光隱於塵》,正是作出這樣的美學嘗試,光與塵的互相隱現,便是詩與日常的藏顯。《光》獲得2020年文藝復興純文學類大獎,此前周漢輝已屢獲港台的文學大奬1,2014年獲香港藝術發展獎藝術新秀獎(文學藝術),2018年代表香港參與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評論人鄭政恆形容:「毫無疑問,他是我輩中,最出色的詩人之一。(所謂我輩,指七八十年代之間出生)」2。截止本文撰寫的2021年1月,有關《光隱於塵》的書評不多,論者多以其單首(或三至四首)作品作為評論對象,計有鄭政恆〈我與你:香港詩人周漢輝〉3、吳美筠〈複調與多重視角的生死相聚──評周漢輝〈禮儀〉〉4、鍾國強的〈結束與開始,天上與人間──讀周漢輝〈阿們〉〉5和〈茶與水,那些消逝中的光影──讀周漢輝〈姑姑〉兼及中年的詩〉6;或把周漢輝放置在同代作者中,指出他有異同輩人的寫法與關懷面向,例如《聲韻詩刊》第34-35期的「香港青年詩人專輯」收錄了鄭政恆〈香港詩人的個性〉7、關天林〈十八羅漢,各自證果:「香港青年詩人專輯」引論〉8、余文翰〈詩意的承擔──略觀香港青年詩人寫作〉9,都特別點出周漢輝詩中鏡頭技巧的自覺運用,和對基層生活、宗教主題的發掘。
礙於篇幅,本文雖以《光隱於塵》作為評論對象,但主要挑選其中〈迴轉〉、〈無傷〉和〈阿門〉三首,分述其中不同的鏡頭技法,繼而說明這些寫法如何呈現詩集的概念,構成其「光隱於塵」的詩學概念。
二、香港敘事詩的承接與革新
1994出版的《十人詩選》中,也斯在序文裏陳述「生活化」的定義,希望在當時「政治主導的壯麗言辭」與「堆砌典故的偉大文本想像」兩種主流之間,書寫非政治化的個人日常生活10。此後成為了本土詩歌一個重要論述。如果循敘事詩的傳統往上回溯,則有1969年古蒼梧、戴天主持「創建學院詩作坊」,他們反對超現實主義,強調明朗的詩句、口語,影響李國威、關淮遠、鍾玲玲、癌石 (張國毅)、關夢南、李家昇等學員11,1970年代中關夢南、葉輝等人創辦《秋螢詩刊》,幾度停刊又復辦,周漢輝正是從《秋螢》中成長的詩人。但與他的前行者不同,周漢輝雖然重視日常情味,但在《光隱於塵》裏更展示對敘事技法的自覺摸索,於前代香港詩人的作品中少見。周漢輝詩作的敘事和關注面向也多向電影取材,如他曾在訪問中自道:「我很喜歡侯孝賢導演曾說到的『藝術就是距離』。以往我傾向熱情投入、充滿能量,自從轉寫平實的寫法後,便覺得距離很有用,距離令你看很更清楚。」12
但必須提出,敘事詩只是香港詩歌的傳統之一,與周漢輝生於同一年代的詩人,例如關天林《空氣辛勞》對字辭的尖銳摸索、陳子謙《豐饒的陰影》擅以時政入詩、羅樂敏《而又彷彿》透過山海思索哲理,儘管詩風相異,都對香港詩歌各有開拓承繼,其中風貌可參考吳耀宗所編的《香港新詩80後22家》。
三、文本分析:詩作裏的鏡頭技法
(一、)蒙太奇:〈迴轉〉13
詩作講述在老人院工作的「你」是單親媽媽,但這所安老院卻會把老人安置在天台上,赤身露體地洗澡,事情被揭發後,安老院倒閉,「你」因而失業。〈迴轉〉一詩密度甚高,幾個場景包括「與女兒在壽司店」、「在安老院工作」、「在教會崇拜吃聖餐」,反覆轉換但不散焦,靠住食物來凝聚 「你」一生的盼望與苦難:「你再喝/一口熱茶,從前日子歷歷流過/是你來為苦難命名,婚變,失業/迫遷,誕女,杯中霎餘風暴與閃電」。
詩作的蒙太奇場所轉換,共有五處,除了運用視覺上物件的重疊,也借用宗教典故作嫁接。以下舉其中兩例,說明其場所跳接以及連結兩處畫面的媒介:
1. 「軍艦壽司航去,你喝一口熱茶/杯中霎餘風暴與閃電──擱下」(壽司店)跳接到下句的「杯子筷子,純熟戴起手套口罩/一列老人早脫光衣褲,向你蠕進」(老人院),借放下餐具這一動作進行轉換,運用視覺作重疊;
2. 「生活在門牆以外,而安老院/明天開始停業整頓。最後晚餐/(…)/眾口吃掉簾邊日暈,霉牆上/聖母塑像合掌中漸暗了臉色──」(老人院)跳接到「當光復照,她轉換姿勢和神情身形豐滿起來,懷抱著聖嬰」(教會)。此處的嫁接較為複雜,從老人院結業前吃的最後的頓晚餐,轉接到教會為紀念《聖經》中最後晚餐的事跡,所舉辦聚餐;同時在畫面呈現上,借老人院的聖母像與另一教會聖堂的塑像作為參照物,讓時空轉換,所以聖母塑像才會「轉換姿勢和神情」,因為在畫面漸暗與陽光復照之間,詩行所述的時空已經改變。
由此回看詩題〈迴轉〉,既指涉迴轉壽司,也是「你」人生之迴轉,為老人喂食、洗澡。其後糞污排泄物、糊狀飯菜、肥美的三文魚、聖母塑像等景物,不斷在詩作中交替,像是人世繁盛與虛弱的兩面,被作者翻來覆去,驟現在眼前。〈迴轉〉一作厚實,用詞極其濃縮,如:「朽軀」、「緩嚼」、「接啃」,加上畫面短促嫁接,營造獨特的敘事語感,與一般強調通暢易明的敘事詩,大為不同。其中一大分別,是因為周漢輝的作品雖多有真實藍本,亦以生活細節架構故事,但敘事涵接卻以想象力居多。若要勉強類比,就彷似記錄片與電影,周漢輝的詩作像後者,即便走寫實風格,也免不了營造情節。因而這種手法雖有其魅力,也並非無往不利,像何福仁評〈守山人〉一作,形容〈守〉雖是好詩,收結卻「過於戲劇性」,並指周漢輝的作品「美中不足的是,稍嫌意象繁密,像搖得很厲害的鏡頭,反令焦點模糊起來」14。另外,〈迴轉〉在場景的嫁接上,多使用破折號,雖意在提醒讀者,不致在層層轉移中失焦,但未免有濫用之嫌,令行句變得累贅囉嗦。
(二、)倒向回轉鏡頭:〈無傷〉15
〈無傷〉一作中,詩人把一宗樹木倒塌事件,以倒向鏡頭的方式呈現,回溯「你」在意外前的種種。把詩作的倒向時序弄清後,整首作品與現實事件的時序對應就變成:
現實中事件時序先後,1為最早,括號內為詩句對應的現實事件
5.(你死後,街燈熄滅,下了一場雨)
細雨後街燈亮起,你
也醒來,向光點了點頭
4. (你受了重傷,胸骨從皮肉露出,流血不止,在呼喚中失去呼吸──打呵欠、打噴嚏指涉呼氣和吸氣)
可以把胸骨塞回皮肉下了
打呵欠止血,打噴嚏吹掉傷痕
3. (第二件塌樹意外發生,你被塌樹壓倒)
而樹未倒下來,你下班再路過
停住:想看幾片又一年的落葉
卻見葉子飛回枝頭,你仍守著崗位
代替在此受傷的同事:昨天也有塌樹
2.(第一件塌樹意外發生,原本看守此處的保安受了傷,工人們以電鋸鋸去樹枝,清理現場,之後下了一場雨,你代替同事看守塌樹處崗位)
工人們收拾電鋸,斷樹們一一接合自己
那麼雨水是朝天灌溉的,陽光是收成
而你正坐在管理處,面對噪音投訴
有時勸解,有時只好同怨
1.(你待業在家,後找到一份保安工作)
像當保安前,待業時你總是
清早躺著聽鄰居鑽牆、敲鑿
以此概念重讀詩作,就能發現「可以把胸骨塞回皮肉下了/打呵欠止血,打噴嚏吹掉傷痕」「工人們收拾電鋸,斷樹們一一接合自己/那麼雨水是朝天灌溉的,陽光是收成」,其實是極為高超的敘事手法,詩人把倒播的鏡頭畫面,描寫得不動聲色,令讀者誤以為是正常的物理活動,即便是「可以把胸骨塞回皮肉下了」,也只不過是超現實的寫法。但在詩作的結尾揭盎回轉鏡頭的概念後,前事種種就翻轉成新的景像。而詩題「無傷」,既是指把鏡頭倒播,一切意外就不曾發生,也判批城市的冷漠,在一單樹木倒塌意外後,工人們清理現場,彷彿一切無礙,然而過了不久又再次有同類意外,釀成致命死傷。〈無傷〉一作寫死亡,但筆調克制,倒轉鏡頭的寫法也拉遠了讀者與事件的距離,但仍見其中的悲憫與控訴,不落俗套,避開了周漢輝詩作中偶有累贅之嫌的缺點。
(三、)空鏡頭:〈阿門〉
空鏡頭是周漢輝詩作時有的手法,透過定鏡,任由事物演化,展示他對人間種種不動聲色的觀望。鍾國強評〈阿門〉16的空鏡頭運用,有以下說法,值得參考:
周漢輝顯然喜用鏡頭的切換來表達言外之意:向逝者―─親人、甚或至親的人(詩裡沒有明言,但如依〈姑姑〉的脈絡觀之,當可如是理解)―─道別,「你」卻沒把焦點完全放在「儀式」和「靈柩」上,而是一再「分心」:先是「凝看天花板漏滲水滴」,繼而「偷看靈柩旁的一朵水花起起滅滅」。這種貌似與逝者「疏離」的述寫,一如詩的開首寫「你」位於「末座」的「距離」,都是一種正言若反的手法:親人離世觸發的思緒與記憶、死別傷懷與往生寄盼之間的容隙,在在需要一種空間化了的時間來消化。此所以兩個穿插其間的空鏡頭,是緩慢的、悄靜的「水滴漏滲」;是「一朵水花起起滅滅」,而不是「一朵朵水花起起滅滅」。」
空鏡頭當有借物喻情、引發聯想的作用。「一朵水花起起滅滅」,自然聯想到時間之流上的人之生死。這隱喻其實稍欠新意,但配合全詩的生(嬰孩/嬰兒車)―死(靈柩/輸送帶)、開―關、昇―降等一系列關連喻象,亦能恰切地起呼應作用。17
生死議題重大而沉重,借用水滴這樣微細而輕盈的意象,不是平靜過後的舉重若輕,而是把悲痛藏得更深遂。空鏡頭在〈阿門〉作裏支撐起整首詩作,主題與技法的鋪展互相補充,但仍需提出在一些作品中,空鏡頭的出現未能起到點睛之效,反覺刻意,例如〈大尾督環保行〉寫作者帶年幼學生郊遊,敘事結構相對顯淺,以景托情,借人事流露情意,但結尾的「天空飄過第一朵雲」18,無論是營造氣氛還是連結主題,都未如〈阿門〉般引人深思,或可再斟酌。
四、結語
《光隱於塵》的大部分作品都以「你」作為第二人稱敍事,時刻與人物保持距離,但作者對「你」的生活全盤掌握,亦間有俯瞰/遠景觀察的視角,令這種第二人稱敍事已幾近是全知的上帝角度,同時又提醒我們其實對人物的遭遇無能為力。周漢輝的詩作從不避人間險惡,甚至詩中所述一宗慘劇的餘悸猶在,另一層艱苦又再掩至;然而他的作品也並非賣弄悲情,人世的苦況恆常,但暗地裏總會存有盼望。書名《光隱於塵》叫我們相信在蒙塵的世界裏,光明才是本質,但我更喜歡「只有大暗生自微光」(〈山海十四行〉)的形容,就像〈阿門〉的結尾:「雜物圍堆起一棵鳳凰木/花燄借外光點燃你的瞳仁」,平常的事態也有其光芒,縱使這「點燃」其實是呼應前文裏,輸送帶盡頭火化靈柩的烈燄。絶望與希望互為表裏,我們在日常裏思考死亡和生存,更貼合詩中的種種人事。
參考資料:
1包括青年文學獎首獎、秋螢新人詩獎、城市文學創作獎首獎、李聖華現代詩青年獎首獎、大學文學獎首獎、中文文學創作獎首獎、聯合報宗教文學獎、台北文學獎、新北市文學獎、金車現代詩網路徵文獎等。
2周漢輝,《光隱於塵》(香港:石磬文化出版社,2019),頁162至169。
3同上註。
4同上註,頁154至161。
5同上註,頁148至153。
6同上註,頁142至147。
7宋子江編,《聲韻詩刊》(香港:石磬文化出版社,2017年4月第35期),頁7至8。
8同上註,頁20至25。
9同上註,頁9至13。
10王家琪,〈本土詩觀的角力史──從七十年代說起〉(香港:《字花》,2016年第五十九期)。
11杜家祁,〈現代主義、明朗化與國族認同 ── 香港六十年代末「創建學院詩作坊」之詩人
與詩風〉(香港:文學論衡第18-19期,2011)。
12黃柏熹訪,〈凝望城市的「沉默」人物——訪詩人周漢輝〉(香港:《虛詞.無形》,2019年
11月),網站:https://p-articles.com/heteroglossia/1108.html。
13周漢輝,《光隱於塵》(香港:石磬文化出版社,2019),頁39。
14關夢南編,《李聖華現代詩青年獎作品集2017》(香港:白綠出版社,2018年)。
15同註13,頁34。
16同上註,頁138。
17鍾國強,〈結束與開始,天上與人間──讀周漢輝〈阿們〉〉,周漢輝,《光隱於塵》(香港:石磬文化出版社,2019),頁150。
18同註13,頁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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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Sorrow沙若
圖片來源:Sorrow沙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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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21/02/20210220.html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周漢輝 #光隱於塵 #鏡頭
藍本新詩1 在 詩聲字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臺灣商務印書館 翻譯詩集推薦※
仁慈(Kindness) ◎雪維亞.普拉絲(Sylvia Plath)
仁慈在我的屋裡四處滑行。
仁慈女士,她如此和藹可親!
她戒指上藍色紅色的寶石
在窗口冒出煙霧,鏡子
滿是笑意。
還有什麼和孩子的哭聲一樣真切?
兔子的叫聲也許更為張狂
但它沒有靈魂。
糖能療癒一切,仁慈如是說。
糖是必要的流質,
它的結晶體是一小帖藥膏。
仁慈啊,仁慈
貼心地撿起碎片!
我的日本綢衣,死命掙扎的蝴蝶,
隨時都可能被釘住,被麻醉。
而你來了,端著一杯
蒸氣繚繞的熱茶。
噴出的血液是詩,
任誰也擋不住。
你交給我兩個孩子,兩朵玫瑰。
〆〆〆〆〆〆〆〆
#雪維亞普拉絲 創作,#仁慈
#明怡 選篇、擷句、讀寫及襯圖
※聆聽明怡朗讀,請至:https://youtu.be/A9S17fKXAlM
※明怡粉專 Isabella藝文小拾光,Instagram:isalife9
※本篇作於1963年2月1日,中譯版收錄於《#精靈:#普拉絲詩集》(#陳黎、#張芬齡 譯,臺灣商務,2019年6月)。
※特約選篇人 明怡 讀後感
當時一讀完這首〈仁慈〉就下決心一定要分享這首詩🥀因為這是世間上少數能擁有的包容力,而我慶幸17歲時已從桐華小說的故事裡明白這深深淺淺的道理,一直努力實踐著......。
「但請相信,我們歷經世事後的滄桑容顏,不僅僅讓我們學會了冷淡的自我保護,還讓我們學會了仁慈地體諒他人。」──桐華
那些偷偷溜走的時光,催老容顏,卻豐盈了人生。
一個故事續寫著另一個,情感一層壘著一層。
一個選擇影響另一個,對與錯的界線在似水流年間早已模糊難辨。
更或許,是不須要分辨了。
※雪維亞.普拉絲(Sylvia Plath, 1932-1963)
生於美國波士頓,以半自傳性質的長篇小說《#瓶中美人》(The Bell Jar)、詩集《精靈》(Ariel)及《#巨神像》(The Colossus)享譽文學界。1963年於倫敦住處自殺身亡。
她的詩作以自白風格著稱,早年已顯露寫作天分。1950年獲獎學金進入史密斯學院就讀,主修英文;1953年暑期獲得至Mademoiselle雜誌擔任客座編輯的機會,小說《瓶中美人》(1963)即以此段經歷為藍本,同時也反映了普拉絲精神崩潰的個人歷程。1955年以最高榮譽(summa cum laude)自史密斯學院畢業後,獲得獎學金至英國牛津大學就讀。
普拉絲一生雖看似順遂,但她始終無法揮卻幼年喪父的陰霾。於史密斯學院就讀期間,普拉絲即曾服安眠藥意圖自殺。
於牛津大學就讀期間,邂逅詩人泰德‧休斯(Ted Hughes)。兩人於1956年結為連理,婚後育有一子一女,1962年因休斯外遇而分居。普拉絲死後,休斯繼承了著作處理權,先後將其詩作及日記編輯出版。
2003年,以普拉絲與休斯之戀為題材的電影《瓶中美人》(Sylvia)上映。2004年其女兒弗莉達又重編詩集《精靈》,還原被休斯在編選時抽換掉的詩作。2013年,普拉絲逝世五十週年,美國出版商紛紛以出版追思這位自白派才女詩人,包括出版詩選、重出小說《瓶中美人》及《普拉絲日記》五十週年紀念版,以及普拉絲傳記等。
※譯者簡介
陳黎
本名陳膺文,台灣花蓮人,台灣師大英語系畢業。著有詩集、散文集、音樂評介集等凡二十餘種。曾獲國家文藝獎、吳三連文藝獎、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翻譯獎,及台灣新詩金典獎等。
張芬齡
台灣師大英語系畢業。著有評論集《現代詩啟示錄》等。與陳黎合譯有《辛波絲卡詩集》、《聶魯達詩精選集》、《一茶三百句》、《養蜂人吻了我:世界情詩選》等二十餘種。曾多次獲得梁實秋文學獎詩翻譯獎及散文翻譯獎。
※今晚將再分享普拉絲《精靈》裡的另一首詩,在此一併感謝選篇、讀寫的明怡,臺灣商務聯絡人德柔提供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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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盒的到臨 ◎雪維亞.普拉絲,陳黎、張芬齡譯
我訂購了這個,這乾淨的木盒
方如座椅而且重得幾乎無法舉起。
我會把它當成侏儒的棺柩
或一個方形的嬰兒,
要不是裡面這麼嘈雜。
這個盒子是鎖著的,它是危險的。
我得和它一起過夜,
我無法遠離它。
沒有窗戶,所以我不能看到裡面的東西。
只有一道小小的鐵柵,沒有出口。
我把眼睛擱在鐵柵上。
它黑暗,黑暗,
讓人覺得是一群聚集的非洲奴工,
渺小,畏縮,等著外銷,
黑與黑堆疊,憤怒地向上攀爬。
我怎樣才能釋放它們?
就是這種噪音最令我驚嚇,
無法理解的音節。
像羅馬的暴民,
卑微,接二連三被捕,但是天啊,一起!
我附耳傾聽狂怒的拉丁語。
我不是凱撒大帝。
我只不過訂購了一盒瘋子。
它們可以退回。
它們可以死去,我不必餵食它們,我是買主。
我不知道它們有多飢餓。
我不知道它們是否會忘記我
如果我開了鎖並且向後站成一棵樹。
那兒有金鏈花,它淡黃的雙行樹,
以及櫻花的襯裙。
它們可能立刻不理睬
穿著登月太空裝,戴著黑紗的我。
我不是蜂蜜的來源。
它們怎麼可能轉向我?
明天我將做個親切的神,還它們自由。
這個盒子只是暫時擺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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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雪維亞.普拉絲(Sylvia Plath)一九三二年生於美國波士頓,一九六三年自殺身亡。以半自傳性質的長篇小說《瓶中美人》(The Bell Jar)、詩集《精靈》(Ariel)及《巨神像》(The Colossus)享譽文學界,並於一九八二年榮獲普立茲獎(Pulitzer Prize)。
普拉絲詩作以自白風格著稱,早年已顯露寫作天分,八歲時即於報上發表詩作。一九五○年獲獎學金進入史密斯學院(Smith College)就讀,主修英文,得遍各種寫作獎項與獎學金,一九五三年暑期獲得至Mademoiselle雜誌擔任客座編輯的機會,《瓶中美人》以此段經歷為藍本,同時也反映了普拉絲精神崩潰的個人歷程。一九五五年以最高榮譽(summa cum laude)自史密斯學院畢業後,普拉絲獲獎學金至英國牛津大學就讀。於牛津大學就讀期間,邂逅詩人泰德‧休斯(Ted Hughes)。兩人於一九五六年結為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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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簡介
陳黎
一九五四年生,台灣師大英語系畢業。著有詩集,散文集,音樂評介集等二十餘種。曾獲國家文藝獎,吳三連文藝獎,時報文學獎推薦獎、敘事詩首獎、新詩首獎,聯合報文學獎新詩首獎,台灣文學獎新詩金典獎,梁實秋文學獎翻譯獎等。二○○五年獲選「台灣當代十大詩人」。二○一二年獲邀代表台灣參加倫敦奧林匹克詩歌節。二○一四年受邀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二○一五年受邀參加雅典世界詩歌節,新加坡作家節及香港國際詩歌之夜。二○一六年受邀參加法國「詩人之春」。
張芬齡
台灣師大英語系畢業。著有《現代詩啟示錄》,與陳黎合譯有《辛波絲卡詩集》、《聶魯達雙情詩》、《死亡的十四行詩──密絲特拉兒詩選》、《達菲──世界之妻》、《拉丁美洲現代詩選》、《帕斯詩選》等二十餘種。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小品文獎,並多次獲梁實秋文學獎翻譯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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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劉旭鈞賞析
普拉絲曾養過蜜蜂,她的父親是蜜蜂專家,因而相當瞭解這種動物。一九六二年十月初,普拉絲完成五首與蜜蜂相關的詩,被稱為「蜜蜂組詩」。討論「蜜蜂組詩」時,論者時常將其中的內容與普拉絲寫作時的生活與心理狀態連結,因而認為本詩中的蜜蜂喻指作者離開丈夫休斯(Ted Hughes)後的積鬱。
如果單以普拉絲的心理狀態討論本詩,很容易忽略詩中如何描寫人與動物的關係。詩的首節沒有提到任何與蜜蜂有關的線索,只透漏「我」買了一個沉重且嘈雜的木盒。首行提及這是一個「乾淨的木盒」,「乾淨」讓人感覺不到生機。「侏儒的棺柩」、「方形的嬰兒」又說明木盒的存在對於詩人而言是突兀的。
到了第二節,我們開始看見木盒對人的影響。嘈雜的木盒儘管被鎖上,卻仍讓詩人感到危險。她開始試圖查看木盒裡的蜜蜂,然而木盒閉鎖而不透光,她只能觀察到一片嘈雜的黑暗。觀察到這樣的景象,詩人一方面覺得暗中攢動的蜜蜂非常憤怒,一方面也察覺自己擁有宰制權,而稱之為「非洲奴工」,並且形容其「渺小,畏縮」。我們可以由第三節看到詩人內心的矛盾:這群蜜蜂究竟渺小畏縮,還是憤怒?
無論如何,身為擁有者(而非飼主)的「我」被瘋狂的噪音驚嚇,以致於第五段中萌生退意,想要拒絕擁有權。拒絕擁有,本身就是一種宰制:擁有者可以退回蜂盒,讓「一盒瘋子」離開她的家。她也可以置之不理,餓死群蜂。這麼做對於擁有者而言,甚至合情合理,因為「我是買主」。
然而,第六、七節又讓我們發現,第五節只是暫時萌發的念頭。即使在第五節中詩人深刻察覺自己手中握有的權力,她終究要「做個親切的神,還它們自由」,卻也不知道群蜂重獲自由後,會如何對待她。她想起蜜蜂可能絲毫不理睬自己,安心地決定明日將其釋放。全詩最後一句「只是暫時擺在這兒」,似乎是詩人的強心針:目前的情況,只是暫時的。明天,她就會放出蜂群。
即使具有宰制群蜂生死的能力,普拉絲仍意識到當自己面對自由的群蜂時,可能如何無力。擁有與宰制都得靠人造的木盒達成。蜂盒或牢籠框住動物,讓人得以在限制動物自由的同時,觀察動物,並想像動物自由的情況。
參考資料:《精靈:普拉絲詩集》,陳黎、張芬齡譯注,麥田出版。
美術設計:�Nysus IG:https://www.instagram.com/nysus_/
攝影來源:Unsplash
#蜜蜂 #動物保育 #雪維亞普拉絲 #劉旭鈞 #自白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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