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在真的電影裡】
在香港任教的這幾個月,確實是帶著擔心的心情去的。首先是工作簽證超過很長的時間沒有下來,就在我想冒著違約風險決定不去時,簽證下來了。
我是一個很能在異地生活的人,到了香港就決定不住學校風景優美的宿舍。因為如果住在宿舍裡,和大學其他教師慢慢熟識,或只是在教學備課間來來去去,那就失去了我到香港的意義。正如我一位大學同學(香港人)講的,如果你現在不看看香港,以後就看不到了。
因此我決定到香港十八個區都住過一遍,看看香港。雖然很快地我發現這是一廂情願的想法,因為香港並非每一區都有短期的住宿地點,其次是,香港廉價住宿的場地,很集中在油尖旺區的幾幢知名老大廈裡。我以200到400港幣之間的預算,常常都是只能擺放一張單人床大小,又不一定乾淨的房間。
住在不同區,早晨起床尋找巷弄間便宜又合口味的小店,看看街上的派報人員,下班後港民的休閒活動,在麥當勞裡和「麥難民」坐在一起備課直到深夜,凌晨看果欄的進貨流程......。這樣的生活,多少讓我看到日常的香港。
沒有課的時間我就到「四分之三」的香港去,尋找特殊風景的步道,享受離島、野徑與港、九的「時間差感」,偶爾在小漁村,看著釣客手釣就過一個下午。期末的時候,我帶學生自由參加三次輕鬆的步道之旅:從流水響水塘到鶴藪水塘,流水響到鳳園,以及繞行、貫穿坪洲的散步。坪洲與大嶼山之間,正是未來要填海的海域。
散步途中學生會跟我聊生活、創作,或聊中國、香港、臺灣之間的關係。一位同學一開始的時候,以為我的課堂上不能講粵語,她因為沒辦法用中國普通話好好談小說,因此覺得委屈。
我跟她說很抱歉我粵語不好,無法用粵語講課,造成她的困擾。但當她發言時是可以講粵語的,我會盡力猜,猜不懂的地方,會請同學幫我翻譯,她後來就放鬆地發言了。我才知道,香港部分大學現在已不用粵語授課,香港中文大學課表上可以查到哪些課是中國普通話,哪些課會用粵語,哪些課是用英文,但明顯地朝向普通話傾斜。原因很簡單,中國生在香港各大學的比例越來越高,他們多半沒有意願(或不夠時間)把粵語學好才來香港念大學。
我記著這位同學告訴我的委屈,因此到各地小店都盡量用我學沒幾句的粵語,雖然偶爾點了「凍奶茶」會送來「凍檸茶」,但心情上踏實多了。
有位同學跟我同一天飛臺灣,她要去台中聽五月天的演唱會。對她來說臺灣人過著香港人失去的生活節奏,不只一位學生詢問我,到臺灣讀文學的可能性。
一位同學聽過我會住重慶大廈、美麗都大廈、和平大廈時很感好奇,他說其實那些房間才像是部分香港平民住的房間。狹窄、危險,缺少生存的尊嚴。我把其中一間我住的房間照片給他看,他會心一笑,因為他正是從平民區域長大的孩子,住在比這種一坪半大空間更沒有尊嚴的地方。他說學校的教授讓他覺得離生活很遠,因為收入很高,生活很好。我說正是如此,你要好好寫香港平民的生活,因為他們的聲音只有靠你們才能被聽見。
幾位同學問我對香港印象如何?我說比較遺憾的是,這趟來覺得跟以前相比,整齊劃一的感覺更強烈了。我在每一站地鐵站下車,步行附近社區,大樓的設計以及商店的安排如出一轍,由幾個大財團包了。較熱鬧的街道為了迎合中國客,賣的東西也都一樣。久了以後會覺得這樣的街景非常無聊,食、衣、住、行變得一致性很高。
當然我也試著走進各處平民居所,仍然發現一些有魅力的所在。但表層的香港確實正在質變,「服務」中國客的性格變成是顯性的。
學生聽了我的話後表達感傷,其中一位說,我們也覺得是這樣,但好像沒有能力改變了。我說嘗試「掙扎」一下吧,學文學的核心就是懂得掙扎,懂得為自己的生命爭取一些時間與可能性。但香港離中國太近了,中國是這樣一個權力集中、巨量的政經綜合體,東方之珠很難以小島的力量影響它。
我覺得近年香港電影、電視劇的轉變正是如此。港片與港劇失去了港味,港星或導演到中國發展,拿中國資金,特有的質感與力道很快就稀釋掉了。因為他們變得要迎合中國那個「大市場」,那個大市場的品味因此也就變得更具宰制性。
我問學生(這批學生可是集合了香港目前年輕一輩有潛力的創作者),有沒有認為哪些中國年輕作家影響他們的?(我指的是四十五歲,或五十歲以下的創作者),結果並沒有。中國新一代作家的能量「斷了」,因為年輕一輩連寫文革這樣的材料都不具力道,寫生活又顯百無聊賴。(路內比較好的作品,正是寫文革的餘聲)好作家的數量,不像是一個擁有十四億人口的國家。
中國年輕的寫作人才,似乎都集中去做「IP劇」(Intellectual Property),不是「IP劇」不能做,但這樣的文學顯得「無趣」。多年之前我曾在回答一位中國留學生問題時,提到中國為什麼沒有「現代的自然書寫」?我認為科普書寫很快在中國會發展起來,但自然書寫是沒可能的。自然書寫要挑戰國家建設、宰制性的概念,很快就會像攝影家盧廣那樣「失蹤」。真正談人心的小說也是,很難在中國市場存活。看起來像是百花榮景,事實上單調得可怕。正是因為如此,絕對不能只靠讀中國文學學寫作。
有學生提到香港作家陳浩基曾在演講中說過類似的話:要寫作還是要看向臺灣。臺灣給了多元創作相對好的生存空間。(這生存空間不是獲得經濟上的奧援,更重要的是給予肯定。)
有學生問我不會再來香港任教的原因是否是因為政治?我說政治無所不在,這當然是一個重要原因。更重要的是我想把餘生留在臺灣,以及我的家人身上。他問我對中國變得「很有錢」這件事的看法,那時我們正好在流水響步道的中間點,我帶他們到一處「禁止進入」的懸崖口往下看。
我說重要的是你們想過什麼樣的生活,別人有錢是他們的,但生活是我們自己的。我期待臺灣未來走向工作時數減少,緩慢生活步調這條路上。大環境不是我能控制的,但至少我可以讓自己這樣做,並且宣傳理念。
一位很有寫詩天份的中國學生交給我他寫的數萬字詩作,談到自己在人生選擇上的不自由。我鼓勵他背離家庭,數百多年前家長的話是有意義的,因為他們的人生就是你的人生,他們耕田你也耕田,他們從商你也從商。但現在已是變化萬千的世界,我連五年後的世界都看不見,怎麼可能指導你的人生?我只能告訴你原則、經驗、知識,能否用上是「不明狀態」。有天賦總得給自己機會闖闖看。
另一位文筆相當優美的學生,面談時我問她是否只讀中文作品,果然被我猜中。我跟她說那些告訴妳從古典文學才能學寫作的人不見得正確,語言是活的,翻譯作品也是中文表現,妳必須面對世界,才能重新翻文字的土。
一位曾到歐洲留學的中國學生,告訴我她並沒有什麼強烈的民族意識、國家觀點,因此她不會對我的政治立場反感。我說那這樣我們談起話來就輕鬆自在了。我們聊著各個文學話題,離別時她跑到巴士前面,跟我說:老師,我希望以後我們見面時,我也是一個創作者的身份了。
我說一定。
有一位同學寫了他父母偷渡的經驗、一位同學寫了水貨走私客、幾位同學寫了雨傘運動……,和這六十幾位同學相處一個學期後,與過去在臺灣教課相同,我都各自寫了一封五百字的信給他們。總共花了將近兩個星期的時間,直到最後一封信寫完,我才覺得自己離開了香港。
意外地我收到許多同學的回信(臺灣大概只有五分之一會回信),許多同學謝謝我把一些觀念帶進中文系。其中一位寫到香港賽馬的同學回信告訴我,「香港開埠不久賽馬就開始了,舊馬場在快活谷(Happy Valley,亦稱跑馬地)、新馬場在沙田(就在中大附近)。賽馬一直在香港都象徵繁榮穩定,因此在日軍佔領時期,為粉飾太平,仍堅持馬場持續開放。」他說現在賽馬會是全港最大的慈善機構、納稅人、僱主,貢獻6.6%政府稅收,今年盈餘超過二千億港元。「除了香港政商界,不少英殖時期的名門望族仍控制賽馬會,左右著香港社會。賽馬是香港土地上一頭古老的巨獸,能吞噬一切的事物。」
我想起過去曾在港片裡看過香港賽馬的場景,在香港街道步行時,群聚在賽馬投注站的人潮,也吸引我多次鑽進裡頭感受氣氛。每個人抬頭看著螢幕上的賽事,好像人生就是這樣,抬頭看著一個不可掌握的微薄希望。
鄧小平說香港「回歸」後,「馬照跑,舞照跳」,看起來是一個昇平的承諾,但我認為現在回頭看,可能也暗示了把香港當成一個只有跳舞、賽馬的世界豢養起來。
我知道臺灣現在有些人希望讓中國「豢養」我們,說不定還能變成中國唯一自由的窗口,成為展示間。
中國經濟影響力絕對是存在的,但接受豢養又是另一回事了。這不是最沒有想像力的一群人,想帶我們進到一個籠子裡嗎?
至少,我是不願接受的。世界政體、經濟體分分合合,我們能有我們的選擇,下一代能有下一代的選擇,看看歷史,就知道人們會為了自己的選擇權改變政體。中國沒打算給香港或臺灣選擇權的——從政治到文化,各個層面都沒有。我們想要就得自己來。
我的助理是個有才氣的年輕人,他正努力想寫作香港,因此也和我一樣到香港各處踏查。他認識重慶大廈裡的南亞人,以及唯一的非洲裔老闆,他要我一定到大廈的天台(就是頂樓,這裡曾經是香港這區的最高樓)看看。後來我多次在大樓的天台看著這個城市的風景,並且帶了大學好友來到同一個地方,走上旋轉樓梯,進入即使住在大廈旅客也不會進入的地方。
我說我們好像在電影裡啊。真的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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