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巴拉基列夫的夢(1905) 〉、〈卡利隆〉兩首詩,淺析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詩中「立體視野景觀」的構成因素 ◎王信益
前言
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於2011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辭稱「他以凝練,簡潔的形象,以全新的視角帶我們接觸現實。」。23歲的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出版了第一本詩集《詩十七首》,便在瑞典文壇造成轟動。
特朗斯特羅默的詩節制、凝練,從不虛擲字詞,就如他的詩觀,他要「做一個詩的禁欲主義者。」,他勇於創新且風格多變,彷彿煉金術士般,總是淘洗出最精純的詩句,極有耐心,他認為「完成一首詩需要很長時間。詩不是表達『瞬間情緒』就完了。更真實的世界是在瞬間消失後的那種持續性和整體性,對立物的結合。」
特朗斯特羅默的好友,美國詩人羅伯特·布萊(Robert Bly)曾說:「特朗斯特羅默的詩最出色的品質是其空間感。」,因此,筆者將以〈巴拉基列夫的夢(1905) 〉、〈卡利隆〉兩首詩來淺析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詩歌當中的特性--「立體的視野景觀」。
然而,筆者個人能力有限,淺析兩首特氏之詩或有失準之處,敬祈海涵。
一、立體的視野景觀
特朗斯特羅默如此自述:「我常常從一個物體或狀態著手,為詩建立一個『基礎』。這基礎有時是一個地點。詩從一個意象中漸漸誕生……我用清晰的方法描述我感受到的神秘的現實世界。」
他慣常於詩中形塑出空間感,一個可觸且流動的,能直抵生命內核的視野景觀。這景觀帶給我們一種「立體」的感受,其中的人物、風景、事件、心靈神秘宇宙的象徵隱喻,在閱讀的當下,讓我們全然地浸入這景觀裡。
在〈巴拉基列夫的夢(1905) 〉、〈卡利隆〉兩首詩中,特氏建構出的,「立體的視野景觀」,筆者認為主要有以下四個因素,即「動態感」、「通感連結的修辭」、「夢境與醒的疊合」、「主客體的交融互視」。
(一)動態感
特朗斯特羅默的詩,經常帶有強烈的動態感。綜觀其詩,他在動詞上經常使用「上升」、「下沉」、「降」、「墜」、「飛」、「滾」、「爬」與「震顫」等詞。
以〈巴拉基列夫的夢(1905) 〉而言:
首段「黑色大鋼琴,這閃亮的蜘蛛/顫抖著站在它的音樂之網中。」,以有生命的動物類比無生命的鋼琴,「顫抖」一詞同時扣合蜘蛛的生物性,讓平面的視覺影像,轉為富有生機的景觀。並以「音樂之網」,將抽象的音樂具體化,扣以蜘蛛吐絲、織網的特性,造成十足的動態感。
「馬車在鵝卵石上向前滾動/筆直闖進烏鴉叫喚的黑暗。」,以「滾動」、「闖進」,帶出動態感。又如「掌聲的翅膀在大廳裡咯咯作響。」,將掌聲比作鳥類的翅膀,帶出一種群集紛雜的動態感。
又如〈卡利隆〉一詩,「卡利隆!麻袋在接縫處裂開而/音調在弗蘭德平原上滾過。」,麻袋「裂開」、音調「滾過」,均有強烈的視覺動態感。
富有力度的動態感在〈卡利隆〉一詩裡屢見不鮮,諸如:「地下室將自己拖上樓梯。」、「我的岸很低,只要死亡上漲兩分米/我就會被淹沒。」、「我躺在床上雙臂伸開。/我是個實實在在挖下去的錨」等等。
(二)通感連結的修辭
白居易〈琵琶行〉裡,「間關鶯語花底滑」一句,是以「觸覺寫聽覺」。這是通感連結的修辭,其效果是讓一首詩更具有多層次的感官體驗。在特氏的詩裡也常見通感連結的修辭。
以〈巴拉基列夫的夢(1905) 〉而言:
「馬車在鵝卵石上向前滾動/筆直闖進烏鴉叫喚的黑暗。」,馬車在鵝卵石上為視覺影像,接續的「滾動」一詞,兼具有視覺與聽覺的效果。「烏鴉叫喚」兼有視覺與聽覺的感受,接續著的「黑暗」一詞,則瞬轉為視覺影像。
又如:「馬車在冰上滑向那邊,而車輪/轉了又轉,帶著一種絲綢聲音。」
車輪反覆轉動的畫面,較凸顯的是視覺影像,並以後句的「絲綢聲音」作為類比,帶出聽覺感受,原先車輪轉動的視覺影像,瞬轉成聽覺感受。「絲綢聲音」,在「絲綢」接續的語詞「聲音」,隱含著絲綢被撕裂的狀態,高明且凝練地讓兩組語詞並置。在閱讀的感受上,如下:
1.車輪轉了又轉(偏向視覺)--2.絲綢(視覺)--3.聲音(聽覺)--
4.(車輪轉動的視覺影像轉為聽覺感受、顯出絲綢拉扯的影像)
然則,如此劃分只能儘量逼近,在以秒計的閱讀時間感裡,這些聽覺與視覺的感受經常是疊合且同時顯現的,此僅是筆者個人閱讀體驗上的分析。
在〈卡利隆〉一詩裡:
「花園的過道上石化的眼淚/在鞋跟的下面劈啪作響……」,「石化的眼淚」是視覺影像,後接續的在鞋跟下「劈啪作響」,將視覺影像收束成強烈的聽覺感受。像是「卡利隆!麻袋在接縫處裂開而/音調在弗蘭德平原上滾過。」,「麻袋在接縫處裂開」,雖有聽覺感受,然則因「裂開」一詞畫面感過於強烈,仍視為視覺影像,下句接續的「音調」,讓視覺轉為聽覺感受。接續的「滾過」一字,又將聽覺感受收束於強烈的視覺影像。
(三)夢境與醒的疊合
特朗斯特羅默於23歲出版第一本詩集,詩集第一首詩的首句:「醒來是一次從夢中跳傘。」,他的詩經常給人在「夢境與醒」之間游移的感受,但卻不是鮮明地處於「夢」或「醒」的狀態,而是疊合在一起。就像特朗斯特羅默說的:「一首詩是我讓它醒著的夢。」
有論者認為1「他的詩立足於醒與夢,即『我們熟悉的日常世界』和另一個『我們一無所知,又無法否認其存在的世界』的邊界上。」
以〈巴拉基列夫的夢(1905) 〉而言:
首段的「黑色大鋼琴,這閃亮的蜘蛛/顫抖著站在它的音樂之網中。」,讓現實感的音樂廳有了超現實的成分。接著詩中人物出現,俄國作曲家巴拉基列夫,在音樂廳裡演奏,將歷史人物與現下場景作結合,他演奏的當下,「音樂廳裡奏出一個國度/那裡石頭不重於露珠。」,將現實的音樂廳疊合並開展另一個非現實的夢境般的空間。接著又帶回到現實,「但巴拉基列夫在音樂中睡著/做著一個有關沙皇馬車的夢。」,俄羅斯沙皇為(1547年至1721間的三任皇帝),詩中主角在1905年的音樂廳裡做著夢,這夢境也是一個歷史人物,一個歷史人物的音樂家在做著更遠年代的歷史人物的夢,然而卻是在現場感強的音樂廳裡,這現場感強的音樂廳又帶有超現實的成分,夢境與現實層層疊疊,交織融合,迷離又活現。接著,巴拉基列夫夢中的「馬車在鵝卵石上向前滾動/筆直闖進烏鴉叫喚的黑暗。」「他獨自坐在馬車裡觀看/卻又在旁邊的路上奔跑。」,對於夢中人而言所做的夢是現實,這裡增強了夢境裡的現實感。接續的,「他知道這次旅行已經很漫長/而他的錶顯示年頭而非小時。」,這裡特氏讓時間感偏離日常性,帶出一種異質空間裡的夢境感。正當讀者被多層夢境幻迷住時,下段,詩人讓物件偏離音樂廳的現場,「在一片田野裡躺著那張犁/而那張犁是一隻墜地的鳥。」,出現了極其現實感的事物,(「墜地之鳥」的隱喻須於後段作為對照:「掌聲的翅膀在大廳裡咯咯作響。」),方可明白這是象徵聽眾掌聲停落的描寫。接著,「在一片水灣裡躺著那艘船/封凍,熄燈,甲板上有人。」,同樣的逸離音樂廳的場景,忽然出現「船」的意象,在視覺上音樂廳特徵與船甲板的外觀,有類同之處,然而這推論較為薄弱。此段的敘述應是為了鋪述,現實中的巴拉基列夫經歷的事件。接著,「馬車在冰上滑向那邊,而車輪/轉了又轉,帶著一種絲綢聲音。」,在偏離主軸敘述的沙皇之夢後,將其帶回來,並以「冰」來疊合主軸敘述的沙皇馬車夢。另一夢境--「戰艦水手之夢」於是展開來:
一艘較小戰艦:瑟瓦斯托普爾號。
他上了船。船員們走上前來。
「如果你會演奏你就免得一死。」
他們出示了一件奇怪的樂器。
它像一個圓號,或一個留聲機,
或者某台未知機器的一個部件。
恐懼而無助中他已明白:正是
這樂器曾驅動這艘海軍艦艇。
他轉向最靠近的一個水手,
絕望地做著手勢並懇求:
「像我一樣畫十字,畫十字!」
水手哀傷地凝視,仿佛一個盲人,
瑟瓦斯托普爾號,是一艘俄羅斯戰艦,於1895年下水,並歷經日俄戰爭。至於「畫十字」的意象來自於,巴拉基列夫在歷經宗教危機後,晚年的他要求所有來見他的人,跟隨著他「畫十字」。身為演奏家的巴拉基列夫,在自己的夢中,面對個人的生命或集體利益須做出選擇,然而他無從選擇,因面對的是一個未知樂器,他恐懼而無助。
此段結合歷史上的真實事件、物件。讓「戰艦水手之夢」,疊合了極強的現實性。接著:
伸出雙臂,低垂著頭——
他吊著就像被釘在了空中。
在水手之夢裡,他全然地無助,而「他吊著就像被釘在了空中。」,這形象也符合巴拉基列夫在夢外,現實中音樂廳裡睡著的樣態(雙手放在較遠間隔的琴鍵上的他,垂下頭沉睡的形象)。此段像是一個隱性的甦醒的暗示,將夢裡與夢外的形象疊合起來。
於是我們看到:
鼓在敲打。鼓在敲打。鼓掌!
巴拉基列夫從他的夢中醒來。
掌聲的翅膀在大廳裡咯咯作響。
他看見大鋼琴邊的男人站起來。
在戰艦水手之夢裡,2「死刑的鼓催動」。詩中主角巴拉基列夫醒來在音樂廳裡。將掌聲比作翅膀,融合超現實的意象形成一種夢境感。末段的:
外面躺著被罷工弄暗的街道。
在黑暗中那些馬車迅速滾過。
場景盪離至音樂廳外,一個極具現實性的景觀出現--「罷工中的街道」。對比之下,現實感強的,音樂廳裡的演奏會,彷彿只是一場夢境。但特朗斯特羅默沒有讓語句收束在「醒」的天秤一端。他將巴拉基列夫在音樂廳裡做著的馬車之夢疊合,讓「夢境與醒」交融在一起。
(四)主客體的交融互視
以〈巴拉基列夫的夢(1905) 〉而言:
但巴拉基列夫在音樂中睡著
做著一個有關沙皇馬車的夢。
馬車在鵝卵石上向前滾動
筆直闖進烏鴉叫喚的黑暗。
他獨自坐在馬車裡觀看
卻又在旁邊的路上奔跑。
在這夢裡,馬車上的是沙皇,而在旁邊奔跑的應是偏向現實裡巴拉基列夫的化身。在現實裡,沙皇是客體,巴拉基列夫是主體。然在夢裡,巴拉基列夫化身成沙皇,沙皇於是成為主體,而他觀看的現實中的巴拉基列夫在夢裡的化身,於是成為客體。
以〈卡利隆〉為例:
我的房間在二樓的角落:一張破床,
屋頂一盞點燈泡的燈。
……
外面有一條步行街經過
有慢慢踱步的遊客,匆匆忙忙的小學生,
穿工作服的男人推著叮噹作響的腳踏車。
前段點出,在房間裡的主體的我,望向窗外的景觀,而窗外可見的客體,是實體的人事物。主體的我、客體的窗外事物,均是清晰的。
房間唯一的窗戶朝著另外的東西:
狂野的廣場,
一塊發酵的土地,一塊巨大而震顫的空地,
有時擠滿了人,有時荒涼無人。
我的內心世界在那裡化為物質,一切恐懼,一切
希望。
所有不可想像卻還會發生的事情。
仍是以房間內的主體的我,觀看窗外的客體--廣場。「巨大而震顫的空地,/有時擠滿了人,有時荒涼無人。」,詩中的主角想像廣場不同時刻的景觀樣態,而主角的內心世界飛盪至廣場上,化為物質。主體的我,分離成「我」、「我的內心世界」兩者。「我的內心世界」--精神性的部分主體,飛至廣場上,由精神性轉為物質性,「我的內心世界」於是成為客體,而原先的部分主體--「我」,轉為明晰的主體,觀看著成為客體的「我的內心世界」。
我的岸很低,只要死亡上漲兩分米
我就會被淹沒。
鏡頭再次拉回房裡,「我的岸很低」,是內心世界精神性的象徵,此句為「弱化的主體」。「只要死亡上漲兩分米」,死亡是客體。「我就會被淹沒。」,我的主體性轉成「微小」狀態--即「微小的主體」,死亡因「淹沒」一詞,瞬間轉為極大--即「巨大強勁的客體」。在閱讀感官上,「巨大強勁的客體」--死亡,佔據大部分的視覺畫面,「微小的主體」--我,則被大大地削減其焦點。於是,死亡之浪在視覺畫面上,彷彿成為主體,我--彷彿成為了客體。
但「我就會被淹沒。」,此句,仍以「我」來敘述,以句法而言,「我」仍是主體,「死亡」仍是客體。於是,閱讀視覺畫面、句法敘述的不一致性,形成一種矛盾統合,閱讀時卻沒有一絲違和感,主體與客體交融在一起,形成極大的張力。
……
我也是穿著工作服的男人,推著叮噹作響的腳踏車
走上這條街。
我也是那個看得見的人,那個走走停停
又走走停停的遊客
對比前段的,在房間裡的清晰的主體的我,看見窗外的工作服男人、遊客--清晰的客體而言。此段的「我」既是主體也是客體,「街上的男人、遊客」亦同時是主體與客體,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種主客體相互對視之感。
結論
綜以上所述,「立體的視野景觀」是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詩中的特性,讀者彷彿可伸手觸摸到他所建構的詩中世界。以〈巴拉基列夫的夢(1905) 〉、〈卡利隆〉兩首詩而言,構成詩中「立體的視野景觀」的閱讀感受,有四個因素。
「動態感」:特氏以有力度的語詞構成動態感的效果;「通感連結的修辭」:在凝練句式裡,瞬間轉換視覺與聽覺,形成多層次的閱讀感官體驗;「夢境與醒的疊合」:或以超現實手法、或在現實感強的場景與夢境感的景觀裡,反覆游移,形成一種迷離活現之感;「主客體的交融互視」:或以夢境翻轉主客體的認知、或將主體分離後異變成客體、或以視覺畫面的極大對比,讓主客體認知彷彿對換,並因句法的不一致性,形成矛盾統合並達到極大張力、或讓主客體交融形成相互對視之感。
參考文獻
專書:
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早晨與入口:漢瑞對照》「譯者:萬之」
(譯林出版社,2017年10月01日)
期刊:
一、王劍果〈偉大的精神探索者——評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詩歌創作特色〉
(河南商業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15年03期)
二、張冠男〈特朗斯特羅姆的「邊界」主題〉
(齊魯師范學院學報,2020年01期)
三、白洋本〈論特朗斯特羅姆詩歌中的「相遇點」〉
(科學經濟社會,2020年03期)
四、陳興〈特朗斯特羅姆的詩境與夢境〉,(當代文壇,2016年01期)
註:
1 張冠男〈特朗斯特羅姆的「邊界」主題〉,(齊魯師范學院學報,2020年01期)
2 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早晨與入口:漢瑞對照》「譯者:萬之」,(譯林出版社,2017年10月01日), 頁5,譯者前言
--
美術設計:Sorrow沙若
圖片來源:Sorrow沙若
--
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21/02/20210202.html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特朗斯特羅姆 #巴拉基列夫的夢(1905) #卡利隆 #立體視野景觀
敬微小事物的詩 在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你被劈開的疼痛在大地瀰漫】
——談海子(下)
◎小編陳尚季賞析
4.景色與景色中的靈魂
以實體論來說,此處趙暉舉了亞里斯多德與柏拉圖對於「實體論」的看法。對於實體一詞,柏拉圖主要是指真實的存在與實在,而亞里斯多德哲學主題的實體,大致指真實或實在的東西。相比「可感事物」在柏拉圖的理念論中處於真實又不真實、存在又不存在的狀態,亞里斯多德則是轉而肯定日常可見的可感事物,即是真實的事物。
海子的作品意象,月亮、少女、馬匹、石頭、雲朵等可感實體,不僅呈現出自然流轉的樸素性格,這些日常的事物也掙脫了語言文化的層層羈絆。
景色與景色中的靈魂,正是將海子的實體觀帶往柏拉圖的方向,以致意象更加地難以分辨。
有兩種抒情詩人,第一種詩人,他熱愛生命,但他熱愛的是生命中的自我,他認為生命可能只是自我官能的抽搐和內分泌。而另一類詩人,雖然只熱愛風景,熱愛景色,熱愛冬天的朝霞與晚霞,但他所熱愛的是景色中的靈魂,是風景中大生命的呼吸。
從「熱愛自我」進入「熱愛景色」,把景色當成「大宇宙神秘」一部分來熱愛,就超出了第一類狹窄抒情詩人的隊伍了。
要熱愛生命不要熱愛自我,要熱愛風景而不要僅僅熱愛自己的眼睛。
「看」這個概念被突出了,看做為一個最基本與他者建立連結,看能使人跟最遙遠的事物產生聯繫,而最終看見暗藏或隱密的事物。事物能被看見,理念卻不行,但可以用「靈魂的眼睛」去注視或觀照。如果我們將海子的風景看作具體可感的實體,能夠被看、觸摸和感知,那麼景色中的靈魂就負載了某種深層的理念成分。對海子來說,景色的真實也是幻象的真實,提高生存的深度與深刻。看出心靈、看見生存,看見電光石火般的景色的靈魂,正是海子的要求「要熱愛生命不要熱愛自我,要熱愛風景而不要僅僅熱愛自己的眼睛。」
海子在《尋找對實體的接觸》中表示,「詩,說到底,就是尋找對實體的接觸,詩應是一種主體和實體面對面的解體和重新誕生。」對海子來說,當下的實體已經是抽象且生鏽的。因此必須去尋找對實體的全新接觸,用新的主體的力量去推翻或更新實體,使之解體並重生。趙暉以海子《太陽.土地篇》中「月亮的內心站著一匹憂傷的馬 一個女人」這一詩句,加以分析實體的解構與重組。
月亮、馬、女人三者在古典意象裡各安其位,但在此一詩劇中的疊加狀態裡卻充滿了跳躍,一匹憂傷的馬、一個女人破壞的古典之月的寧靜與完整,正是那一匹馬和那個女人加強了月的不安與孤寂。「月」的實體,在現代的意義上重新地被掌握。在古典詩歌與海子詩歌運用同名實體意象的差異中,實體的重新誕生,會得到更加清晰的呈現。
5.時鐘的對抗-主體的自我博弈
葉慈說:「詩是和自我的爭辯。」在黑格爾的「實體即主體」裡,「主體已經不僅僅是判斷中的主詞,而是更多的被用於人類理性」一切問題的關鍵在於不僅把真實的東西或真理理解和表述為實體,而且同樣理解和表述為主體。所以說,「實體作為主體的能動性,就表現在他自身之中就包含著純粹的否定性,因而,他是單一的東西自己否定自己從而分裂為二,降自己樹立為對立面,然後揚棄自身中的矛盾與對立,重建自身同一性的過程。」重建自身的同一性,即是自己認識自己,最終成為絕對的精神。
海子的詩歌觀與創作中,這種「實體作為主體的能動性」常常表徵為主體的自我博弈。程光煒指出孤獨少年,海子大部分的詩作中,唯一的敘述者和第二作者,柔弱的第一自我與強悍的第二自我長時間的衝突,使他的詩出現「對稱」。「對稱」是自我博弈展開的基礎,所以海子詩中對稱的不斷重複,很大的程度上表明了一個與自己、與世界拉扯、搏鬥的咆哮與宣示。這種對稱結構拒絕了一切平衡的敘述主體,正如海子認為詩中的和解是不存在的,只有衝突、鬥爭、生與死的較量。「自我合解」的可能是否真的存在,是海子用一生來追問的。以下趙暉以《春天,十個海子》來分析「對抗」之於海子的意義,是在詩中如何被呈現的。
春天,十個海子 ◎#海子
春天,十個海子全部復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這一個野蠻而悲傷的海子
你這麼長久地沉睡究竟為了什麼?
春天,十個海子低低地怒吼
圍著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亂你的黑頭髮,騎上你飛奔而去,塵土飛揚
你被劈開的疼痛在大地瀰漫
在春天,野蠻而悲傷的海子
就剩下這一個,最後一個
這是一個黑夜的孩子,沉浸於冬天,傾心死亡
不能自拔,熱愛著空虛而寒冷的鄉村
那裡的穀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戶
他們把一半用於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於農業,他們自己的繁殖
大風從東刮到西,從北刮到南,無視黑夜與黎明
你所說的曙光究竟是什麼意思
趙暉的分析是,這一首帶有超現實意味的抒情詩,在光明景色中的自我超越裡,更像是一種內心分裂所呈現的生命張力。雙圈結構裡,第一圈(第一與第二節)內,主體的分裂表現,十個海子對一個海子。第二圈層(第三與第四節)內,最後一個海子又分裂為你和我。敘述者既身處其中,以我直接介入敘事,又置身事外,將自我對象化為你,於是,你和我同臨舞台、互為鏡像,內心私密的對話得以公開。兩層圈層複雜的疊合使詩歌充滿戲劇張力。
十個海子,復活的海子不過是幻象,他們只能圍繞著詩中主角,你和我,跳舞歌唱,他們與光明的景色同時到來,嘲笑一個「野蠻而悲傷的海子」的長久沉睡。十個海子對一個海子間的嘲笑,可以看作是主體對自我意識中黑暗消沉部分的自嘲。你和我,原本同是主角,然而劇情推演,我變成了舞台上的自由人,成為一個既存在又不存在的實體,無動於衷地看著你被十個海子戲謔。
你飛奔而去,你疼痛地被劈開。與十個海子的喧囂相比,你沉默的抵抗如土地般堅硬,痛苦意味深長。十個海子與你,實際上是一個人的戰爭,在自我博弈中不斷下陷。「人們把自己隱藏在表現的背後。人不僅受到他人的隱藏,而且還受到自己的隱藏。無限地將自己的內部深處下降」
如果說,第一、二小節是十個海子的表現與你沉默被動的表演,第三小節就是我唱給你的一段無限低回的深情詠嘆。你在某種巨大的壓力下,退守為一個黑夜的孩子,沉浸於頹廢的死亡氣息,沉浸於使人墮落自行毀滅的念頭裡,無法自拔。
最後一小節,在低迷中掙脫出尖銳的質問,將詠嘆畫作激烈的獨白。
鼓、糧食、嘴、胃,糧食的一半用於吃,一半用於繁殖,而穀之簡體字作「谷」。在《糧食兩節》裡字體字義的分析,谷的上方是火下方是口,可以看出生存慾望的大火。從糧食、吃、種子,可以看出一種農業生產的封閉循環,也看出了一種勞作的薛西弗斯式的荒謬與虛無。
各級主體的博弈中,光明與黑暗的力量站在生命的兩極。十個海子對比一個野蠻而悲傷的海子。第一小節裡,以光明的景色,在嘲笑他的同時也不乏挽救之意。第二小節,這個野蠻而悲傷的海子被十個海子撕裂著,可他背負著沉重而虛無的光明幻象,欲逃離黑暗的束縛,卻只感到被劈開的疼痛在大地蔓延。第三小節起,你與我的合一,這個野蠻而悲傷的海子心中湧起模糊的復仇慾望,他希望自己能更相信所謂的希望,只關心生活。卻無力在黑暗中自拔,最後的獨白中,這個野蠻而悲傷的海子,面對豐收的勝景卻再次被短烈荒蕪的青天襲擊,壓抑許久的質問,你所說的曙光是什麼意思?
主體間博奕的白熱化被風之盲目浩蕩出之,海子敘述的主體被捲入一場自己否定自己的風暴,「無視黑夜與黎明」。無法分辨我是誰的海子,在十個海子與一個海子,在我與你之間衝突,這種逼問之下,一場想挽救主體自我分裂的歌劇不得不以主體同一化的失敗而告終。如此飽含生命痛感的詩句,以他的脆弱面臨障礙摧毀的惶恐,也承傳著生存真正的勇氣與難度。
「你說的曙光是什麼意思」,像是一隻從遠方飛動的骨頭,他孤單、勁瘦,目標如一,卻腳下迷茫,注定是一支滿載青春之痛的落地之矢。
海子透過秩序與訓練,將兇猛的元素、地域深淵和魔法的大地分擔在自我多重的形象中。但海子瘋狂燃燒的自我卻無法統攝主體的多重自我分裂,只能任憑其左右。魯迅說:「寫作本身就是一種消耗生命以抵抗絕望與虛空。」蒂利希認為「存在的勇氣是這樣的倫理行為:人在其中肯定他自己的存在而不願那些與他的本質性的自我肯定相衝突的生存因素。」在亞里斯多德認為:「勇氣是對一個人的本質,一個人的內在目的的肯定。」但這種肯定裡具有某種不願性質的肯定。這種肯定包含著可能的、某些狀況下不可避免的犧牲。這種要犧牲的東西可以包括愉悅、幸福甚至是一個人自身的存在。海子寫作方式及其詩歌正是這一意義上,成為「存在的勇氣」的表徵。面對生命的真實,海子選擇直視,在這樣的觀看中他將創作與生活連結,生活的真實對海子而言即是寫作的真實。臧棣說:「詩人通過不斷的自我爭辯,我們可以向更高級的生命狀態飛躍。這種生命的飛躍,心智的昇華,說到底必然是愉悅的。」
6.抒情就是血
海子:「我是說,我是詩,我是肉,抒情就是血。」詩歌裡的血肉與骨並非只是詩人的真實與真誠的內心,更是真實與真誠的質量。在海子的抒情詩裡,可以看見一種純粹的抒情性,這樣的純粹性並不是無拘無束的表現,而恰巧是主動尋求一種限制。在海子含蓄的創作裡,是否內裡是他欲壓抑的湧動情感。以下以《日記.姐姐》作分析。
日記.姐姐 ◎#海子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
悲痛時握不住一滴眼淚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
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這是唯一的,最後的,抒情
這是唯一的,最後的,草原
我把石頭還給石頭
讓勝利的勝利
今夜青稞只屬於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長
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 空空
姐姐,我今夜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
趙暉認為,這首詩情緒由孤單思戀(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而無助(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悲痛時握不住一滴眼淚),而哀傷(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這是與水中一座荒涼的城),而漸漸被絕望糾纏(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德令哈......今夜/這是唯一的,最後的,抒情。/這是唯一的,最後的,草原。),語氣逐漸沉痛,肉身在情愛中沉淪,音高也降至最低點。小詩的轉折處緊跟而來,我被絕望的情緒籠罩,中而至於要賭氣,(把石頭還給石頭)語氣簡短,而將詩逼至決心的最高點,然而急轉,話盡可以說卻無力收束自己的情感,詩歌的聲音被一種溫暖與無奈包住,緩緩下落又重回思念。回到姐姐我只想你。單純的情緒原點。與情緒相應,草原盡頭遠映兩手空空之空虛,以一滴眼淚代表全部悲傷的質量,含蓄而深遠。「這是最後的,唯一的,抒情」斷裂的語句模擬一種心碎的絕望。全詩的語氣,像是情愛低回的現象,幽微地說出寂寥與斷裂。真摯的語氣裡,呼應海子的抒情都是血。
西渡說:「誰如果說我們這個時代不存在愛情了,我願意舉海子的這些詩反駁他。」
7.結論
海子在詩中的追尋與誠懇的眼神,使人難以不對這位詩人投以尊敬的眼光。在詩中的激烈對抗、抒情詩裡的血與骨,或許都是這位詩人被卸下後的噴濺的熱血,可以看見他對於生存是多麼渴望達到安定,但他否定自己就像其詩語言一樣,都是一顆遠方的太陽,他是夸父。海子被說為是詩的殉道者,我認為殉道本身是荒謬的,詩從未要詩人死,而詩人的每首詩作都是想活下來的微小希望,那怕希望只是隧道裡的一個小白光點,他仍繼續前行並相信著。
「愛」,可以是海子一生的凝結吧。在詩裡他愛父母、情人、大地、太陽等等,作為詩人他用寬厚的心與能看見萬物靈魂的雙眼,將他的心靈與宇宙合一,並不斷地疑問著人是什麼、該何去何從,在追問裡能感受到他「真實」與「真誠」的質量,他選擇一個人孤獨地尋找著,他只能自己尋找著,或許結果不適認知裡的平安圓滿,但這就是海子的生命吧。若要我思考海子是否是詩的殉道者,我更相信他就是詩的本身,因為在他的追尋裡,他便成為了他追尋的本身。
◎作者簡介
海子(1964-1989),原名查海生,出生於安徽省安慶市懷甯縣高河鎮查灣村,中國新詩史上最有影響力的詩人之一。
海子在農村長大。1979年15歲時考入北京大學法律系,1982年大學期間開始詩歌創作。1983年自北大畢業後分配至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哲學教研室工作。1989年3月26日在山海關附近臥軌自殺。
海子的作品被收入近20種詩歌選集,主要作品有:長詩《但是水,水》、長詩《土地》、詩劇《太陽》(未完成)、第一合唱劇《彌賽亞》、第二合唱劇殘稿、長詩《大紮撒》(未完成)、話劇《弑》及約200首抒情短詩。曾與西川合印過詩集《麥地之甕》。出版的詩集有《土地》(1990)、《海子、駱一禾作品集》(1991)、《海子的詩》(1995)、《海子詩全編》(1997)。
-
美術設計: IG@brocccoliiiii
圖片來源: IG@brocccoliiiii
-
http://cendalirit.blogspot.com/2020/07/blog-post_9.html
#每天爲你讀一首詩 #每天為你讀一位詩人
#海子 #存在主義 #主體博弈 #愛 #追尋
敬微小事物的詩 在 文茜的世界周報 Sisy's World News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愛是人生最重要的事:羅素》分享好文
*很奇怪,大多數社會對愛通行的態度是兩方面的:一方面,愛是詩歌、小說、戲劇的主要題旨;另一方面,它又為大多數態度認真的社會學家所完全忽視,他們認為對於經濟或政治改良計劃來說,愛不是必須的。我個人認為這種態度是不正確的。
*我把愛視為人生中最重要的事物之一,任何制度,只要它不必要地干涉愛的自由發展,我就認為它是壞的制度。
當愛這個字用得適當的時候,它並不一定指兩性間的關係。愛是含有充分的情感的一種關係,這種關係不單是身體上的,而且是心理上的。愛可以達到任何熱烈的程度。像崔斯坦與易沙德這一戲劇裡所表現出的那種情緒,是與無數男女的經驗相符合的。
要將愛的情緒藝術地表達出來,這種能力是不多見的,但是愛這種情感本身,至少在歐洲是很多的。在有些社會中,愛的情緒要比其他社會更普遍些,我想這並不是因為各處人民性情兩樣,而是因為各地的制度和風俗不同的緣故。
在中國,愛的情感很少見,並且在中國歷史上,愛徬彿成了那些受不良妃子蠱惑的昏君的一種標徵:中國傳統文化反對一切強烈的情緒,認為一個男子無論在什麼情形之下都應該保持理性的主權。
這一點類似於歐洲18世紀的早期。
我們經歷過浪漫主義運動,法國革命和歐洲大戰,因而感悟到人生理智的部分並不如英國女皇后在位時人們所希望的那樣佔主導地位。而且理性在創造心理分析學說的同時,就已經背叛了它的本職。
現代生活中有三大理智之外的活動,即宗教、戰爭和愛情;三者都是理智之外的。
*但愛情並不是反理智的,換言之,即一個有理性的人能夠合理地享受愛情的存在。現代世界里宗教和愛情之間存在著一種敵對。我不以為這種敵對是不可避免的,它是由於基督教和其它宗教不同:基督教是根深蒂固地建立在禁慾主義基礎之上的,只是因為這個事實,宗教和愛情才有一種敵對關係。
*然而在現代世界中,愛情還有一個比宗教更為危險的敵人,那就是人們工作和經濟上的成功原則。
*一般都主張——尤其在美國——一個人不應該讓愛情妨礙他的事業,假如他為愛情而犧牲事業,那他就是一個傻子。但是此事和一切的人事一樣,需要一種平衡。為愛情而犧牲了整個的事業,雖然有時也許是一種悲壯之舉,然而總的來說是愚蠢的;為事業而完全犧牲愛情,同樣也是愚蠢的,而且絲毫沒有悲劇意義上的英雄氣概。但是在一個人盡爭利的社會裡,這種事還是會發生,而且不可避免地要發生。
我們試注意一下今日一個典型商人的生活,尤其是美國的:從他成人的最初時候起,所有他的最優秀的思想,所有他的最旺盛的精力,都通通用在發財的事務上,其餘的一切在他看來都是無關緊要的消遣罷了。他年輕的時候不時以嫖娼來滿足肉體上的需要,不久他結婚了,但是他的興趣完全和他太太的興趣不同,他從未曾和她真正親密過。他每天又晚又倦地由公事房回來,第二天早上在他太太未醒之前就起來了。禮拜天呢,他會去打高爾夫球,因為他需要運動以保持健康的身體來為繼續賺錢而奮鬥。在他看來,他太太的興趣大部分是屬於女人的,他雖然贊成卻不想去分享。
他既沒有時間談婚內的愛情,也沒有工夫搞婚外戀情,不過當他因公外出的時候,也可能偶爾去尋花問柳。他的太太在性方面對他多半是冷淡的,這是用不著奇怪的,因為他從來就沒工夫去向她求愛。在下意識中他是感到不滿足的,但他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原因。
他把不滿大部分排遣在他的工作中,有時也排遣在其他不甚合意的方法中,如參觀拳擊比賽或懲治激進黨人之類,以此獲得一種淫虐狂的快樂。他的太太和他一樣地不滿足,她通過消磨歲月於次等文化之中找到一個出路,她還通過磨難那幫生活自由的人以維持自己的德行。這樣一來,夫妻雙方在性生活上的不滿就轉而變成為憎惡戴著公德心和崇高道德標準的假面具的人類。
這種不幸事情的發生,主要是因為我們對性的需要這一觀念的錯誤理解。
聖保羅顯然地主張,我們之所以需要結婚,只是因為有機會做愛的緣故,這個觀點曾一致地受到了基督教道德家們的鼓勵。
*這些道德先生因為厭惡性的緣故,遂對性中優美的方面都蒙蔽不見;結果,幼時受了他們這種教育的人們,活了一世,竟對自己最優良的潛能都不認識。
*愛情絕不只是性交的願望,愛情是逃避寂寞的主要方法,這種寂寞使大多數男人和女人在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上承受痛苦。
大多數人對於冷淡的人世和人類可以達到的殘酷程度,都懷有一種深沈的恐懼之心。因而他們都渴求人之情愛,而這種渴求的心理又常常被男人的粗暴、鄙陋或魯莽的態度以及婦女的蝶喚不休所理沒。
只要男女彼此有熱烈的情愛,這種事情就不會發生;愛情可以把自我的堅壁攻破,產生出一個合二為一的新生命。
大自然造人,並不是叫他們各自孤立著,因為除了憑藉愛戀對象的幫助,人不能完成生物學上的目的;並且文明人若沒有愛情就不能充分滿足他們性的本能。
*倘若一個人的整個生命——肉體的和精神的——不一致地參加性的關係,性的本能是不能完全滿足的。那些從未曾經歷過相互愉悅的愛情中沈酣的親密和真摯的情誼的人,實在是失卻了生命所能給予的最美好的東西,他們會無意識地——倘若不是有意識地,感到了這種損失;結果,他們因為失望的心理,每每發生妒嫉、欺壓與殘酷的行為。
*給熱烈的愛情一個適當的地位,於是成為社會學家應該關注的一個問題。因為假如人們失掉了這種經驗,他們的發展就不能達到充分的高度,對其餘的人們就不能發生一種仁愛的熱情;而要是沒有這種熱情的話,他們的社會活動一定會是有害的。
大多數的人,只要具備適當的條件,在他們生命中的某個時期,會發生熱烈的戀愛。
但是沒有經驗的人很難把熱烈的愛情和一時的誘惑區分清楚,尤其是大家閨閣中受過良好教育的女子,她們領受過父母師長這樣的教育:要是一個女子不愛一個男子,她是不會和他接吻的。這樣的女子對於上述的區別,尤其難以清晰瞭解。假如我們希望一個女子到結婚的時候仍是處女,那麼她平常受的教育和得的經驗會使她很容易墜入別人臨時設置的性誘惑的圈套里;要是一個有性經驗的婦人,則很容易把這種誘惑和真正的愛情分開。
這無疑是造成不幸婚姻的一個常見的原因。
即使是彼此都有愛情的時候,只要一方或另一方覺得愛情是罪惡的話,他們的愛情也是會受到傷害的。這種心理也許是很有根據的。譬如巴涅爾的通好無疑地是犯罪,因為他這樣一來使愛爾蘭希望的實現延遲了好些年。縱使罪過的心理是沒有理由的,愛情也一樣地會受損壞。
*倘若愛情要產出它所能達到的一切好處,它必須是自由的,慷慨的,不受拘束的,傾心盡力的。
俗世的教育覺得愛情中有罪惡的成份,這種心理在下意識中,不但女人有,男人也有;不但拘泥禮教的人有,自命思想解放的人也有。
這種態度的影響很多。
它常常使男子做愛的時候是獸性的、笨拙的,並且不會體貼和同情,因為他們不能夠溫文爾雅地把他們的愛情表達出來,以確定女人的感情。
性的最後一幕應該漸漸地推進,這樣才能使女人感到快樂,對於這裡面的價值,他們也不是十分明瞭。
事實上,他們每每不知道婦人也應該有快樂的經驗;假如她不能感到快樂,那就是她的情人的過失。受過習俗教育的婦女常常有一種冷淡的驕態,她們在身體方面非常矜持,不願意輕易讓人親近。手段高妙的求愛者或者能征服這類怯懦行為而達到目的;但假如他以女子的謹小慎微為貞操的表示,欣賞並且誇獎這類行為,則他多半不能成功,結果就是婚後多年夫妻的關係仍然是勉強的,多少有些形式的成份。在我們祖父那代人的時候,做丈夫的從來不希望看見他們妻子的裸體,而他們的妻子若聽到這樣的提議,也會為之驚恐。這種態度在今比比我們所想像的還要普遍些,即使在那些不守這類束縛、思想比較進步的人當中,許多舊習慣的約束仍然是免不了的。
現代社會關於愛情的充分發展,還有一個心理上的障礙,那就是許多人害怕不能保持他們的個性。
這是一種愚蠢的恐懼心理,然而又是比較現代化的恐懼。個體本身並不是一個目的,它必須和外面的世界發生多結果實的接觸。既然要和世界發生接觸,那它肯定不能保持孤零獨立。
*一個在玻璃箱子藏著的個體會萎謝,而一個在與人類接觸中自由發展的個體則變得更加充實。
愛情、子女與工作,是繁榮個人與世界上其餘的人發生接觸的源泉。在時間上,三者之中,以愛情為最先。並且男女的愛情對於父母子女之愛是很必須的,因為小孩子容易模仿父母雙方的特徵;假若父母彼此不相愛戀,當雙方的特徵在孩子身上表現出來的時候,各人就只欣賞自己的特徵,對於對方的特徵總覺得苦惱。工作不見得總是能使人與外界作有益的接觸,工作能否發生這種效力,要看我們用什麼樣的精神去工作;以金錢為唯一動機的工作,不會有這種效用;唯有體現某類奉獻的工作,或是對於人的,或是對於事的,或是對於某個理想的,才會有這種價值。愛情若只是佔有性的,它本身就沒有任何價值,它與目的只在於金錢的工作是一樣的。要想愛情發生剛才所說的那種價值,我們的心中必須敬重愛人的人格,有如我們對待自己一樣,並且我們需要知道對方的情感和願望,猶如是自己的一般。換言之,我們不單要有意地、而且要出自天性地把我們自己的情感擴而充之,以包涵對方在內。部分源於基督新教、部分源於浪漫主義運動的愚蠢的個性崇拜,兼之以我們的競爭好勝的社會,遂使上述那種愛情是很難得了。
現代思想解放的人們使適才說的那種真正的愛情遭受著一種新的危險。
當人們在每個甚為微小的衝動下就傾向於性交而不再有任何道德上的防範時,他們會養成一種習慣,把性和真摯的情緒割裂開來,並把它和愛情割裂開來。他們甚至於會把性交和厭惡的情感混為一談。
關於這一點,阿爾都斯·赫肯黎的小說有極好的例子。他小說中的人物,和聖保羅一樣,以為性交只是一種心理上的發洩;性交所能聯結的那種更高的價值,他們似乎都不知道。從這樣的態度到禁慾主義的復興,中間只隔一步罷了。
愛情有它自己理想的模式和它本身道德上的標準,這些理想和標準給兩件事弄得糊塗了,一是基督教的說教,一是在現在許多青年中對一切性道德不分皂白的反抗。離開愛情的性交不能使我們的本能有深刻的滿足。我並不是說,離開愛情的性交應該永不發生,因為要保證它不發生,我們就不得不設計一套很嚴格的障礙,這將使愛情也不容易發生了。我所說的是,離開愛情的性交沒有什麼價值,最多只能視作為愛情而做的一種實驗而已。
所以,愛情在人生中需有一個被承認的地位的要求,在我們看起來的確很重大;但是愛情是一種不聽支配的力量,倘若任它自由,它就會跳出法律和習俗的範圍之外。
只要不牽涉到小孩的問題,這也許沒有多大的關係;但是一有了小孩,情勢就不同了,愛情就不復是自管自的了,而是為了種族生物學上的用處服務。我們應該有一種與兒童有關係的社會倫理道德,
遇有衝突的時候,這種道德就可遏止熱烈愛情的要求。
不過,一個聰明的倫理會減少這種衝突到極小的限度,這不單是因為愛情本身是美好的,而且,假如父母彼此相愛,對他們的子女也是有益的。
聰明的性倫理的主要目的之一,即在孩子幸福的範圍之內,極力減少干涉愛情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