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與死,乃生命大哉問
曾廣志:“生死教育 ,是回歸到生命, 看待人生;順生命之流, 擁抱生命的一切,儘量在生時無憾,死時的遺憾才會減少。”
馮以量:“让离去的病人得到善终;让彼此的关系得到善别;让活着的人们得到善生。”
李秀華:“哀傷會化為一股溫柔的力量,一路上以一個循循善誘的生命導師的姿態引導我們與生命接軌,與世界連接,與宇宙相應。”
願所有人都能回到內在覺知生命的缺口來自哪裡,並願所有的生命皆生命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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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滿人生,從學習生死兩相安開始
攝影:廖德來
文字:李秀華
生死何物本是人生的大哉問,然而,箇中答案卻難以被告知,唯有經由生命的歷程才較能梳理出屬於自己的一套生命信仰。
在 “生死兩相安”安寧關懷工作坊裡,生死學家曾廣志從死談生,通過死亡的啟示回歸到生命,曾是臨終關懷醫療社工的馮以量,則從生談死,探究“善終”對生命的意義。而當死亡帶來哀傷時,李秀華說,我們可以“化哀為愛”,因為愛是療癒喪親之痛的靈藥。
曾廣志:澳洲Griffith大學醫學院醫療人際溝通高級講師
從生活中實踐生死智慧
生命充滿變化, 在“危機”中臨危不亂,能讓人處之泰然。“臨危”是思考死亡,“不亂”是面對生命,能夠臨危不亂就可以加強下次的挑戰能力。我遇過的許多人都認為學生死就會對生死有答案,然而,我認為生死信念是個人自己建構起來的,因為每個人的成長背景不同,自然對死亡有不同的註解,因而,死亡沒有絕對的答案,包容所有的想法才是和諧。
很多人都以為死亡是久遠的事情,死亡還未發生,無從思考, 但其實,人活著的每一天都在面對生死,大自然每天都在上演“生”與“死”的戲碼,一個活動的開始與結束也是“生”與“死”,人無時無刻都可以從死亡中思考生命, 而不是一味探索人死後會去到哪裡,因為活著的姿態將會帶領你去到死後的世界。
推廣生死教育 17年,我的目的是與大家一起回歸到生命, 看待人生。生死學的主要範疇包括生死教育、悲傷輔導、臨終關懷與殯葬管理。其主要目的是希望生死兩無憾。
帶著外婆死亡的遺憾7年,我到了澳洲唸全人輔導才知道心中有殘留悲傷與遺憾。當時,導師用空椅子來引導我與外婆對話,才解開了我心中的結。我當時理解到,即便時光可以倒流,我當時依然不會留在加護病房陪伴外婆,因為我並不知道外婆會在我離開後的凌晨3點鐘就撒手歸西。
生命有憾是正常,因為我們無法預見未知的事 。然而,生而無憾可為人的目標。死亡會對生命帶來許多震撼與衝擊,有些問題是可以引導我們去思考如何去經營自己的圓滿人生,好讓遺憾成為推動人生進化的動力,而非成長的拖力。這些問題包括:
如何正確平衡的看待有限的人生?
如何防止可避免的遺憾?
如何彌補已發生的遺憾?
如何面對生死悲傷?
如何從不可避免的生死中學習無憾生活?
生的無憾與死的無憾息息相關,要達到生的無憾,關鍵在於認識我們在生命中的角色與定位。這角色與定位會隨著我們對自己的認識而變化。生,就是充分體會生命的一切,建立充分體會的能力。
生命原本是活潑流動的,然而, 許許多多的小生死卻阻礙了生命前進。在生命之流受到阻礙的時候,我們會有受傷的感受,因此本能的建立起心理防衛,其意義是防止自己再受創傷,這也造成限制自己進一步成長的能力。心理防衛通常以負面情緒呈現,我們會無意識的隱藏而形成陰暗面,在這隱忍中,我們便套上面對世界的面具。每一次的創傷都可能會導致一次的小死,日積月纍的小死,讓人活得越來越累。於是,年紀越大,成見就越深。
小生死談的是如何在生的過程中,因為生命的考驗而點滴的死去。這些小小的死亡,封閉了我們的心,僵化了我們的生命。啓死回生,就是希望透過對這些小死的反省,重新把生命的活水注入,讓封閉的心靈被重新開啓,讓生命鬆動,否則身體、心理都會開始僵化,活著如同死去。
回到內在關照自己的實相,沒有一種傷害是用心造成的。選擇看見生命的美好,並非漠視生命的悲慘;對世間的苦難要有覺察,也要感恩生命給我們太多的因緣。生命中沒有我們可以控制的人事物,順生命之流, 擁抱生命的一切,儘量在生時無憾,死時的遺憾才會減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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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以量: 孝恩集團輔導與諮商顧問
善終,急救是為搶救生命的深度
我並不反對急救,而是希望人們能夠從不同的觀點看急救的意義。如今,科技高度發達,醫術與醫療設備非常先進,絕大部分的醫療人員都在想辦法急救,卻忽略了去思考急救要延續的是生命,還是延長死亡的時間?
一般的傳統醫療醫學認為,病人生命垂危就要急救,可人們在急救下,應當思考要延續的是什麼?以免讓遺憾滾得更大。
我起初並沒有認真思考急救這事,我在慈懷病院工作時,親眼目睹一個病人的急救過程啟發了我。那年,我還在新加坡雅西西慈懷病院工作,手上接到一份醫療報告後,我知道這個在醫院住了3個月的病人將會轉送到慈懷病院來。那一年,我36歲,拿著病人的檔案看見他與我同年齡,我們同月生,他僅年長我一個星期。正巧當時的我面對工作挫敗,我站在病榻前看著他,他已無法有過多的言語,頓時,我覺得自己的人生挫敗在他面前變得很渺小。
他的母親24小時陪伴著他,我感覺到他們的關係很親密。翌日早上,我接到醫生的電話叫我進這病房,因病人的父親正與醫生發生衝突。踏入病房,我聽到病人的父親對著醫生咆哮說:“醫生是醫人,不是醫死人!”
此時,我看見床上的病人已奄奄一息,呈現許多死亡症狀。於是,我先請該父親先為孩子的醫療作出決定,他說他決定急救孩子。我們趕緊把病人送到與慈懷病院儘有兩分鐘車程 距離的醫院急診室。病人進到急診室後,我因身穿白袍被誤以為是醫生,因而留在急診室看見醫護人員搶救病人的過程,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搶救工作。
直到我的存在被發現後,我被送出急診室。此時,我看見適才凶悍如獅子的父親突然變得溫馴如綿羊的問我:“一天要多少錢?”醫療費用,一直是非富裕的病人與家屬在醫療決定上的重要考量。
就在這時候,病人的哥哥出現了,卻馬上與父親起爭執,哥哥對著父親叫嚷道,“你憑什麼送弟弟來急救?弟弟說過要在慈懷病院過失的。”當時,我發現家屬在做出急救決定前忽略了先理解病人的意願。病人是否聲明過自己的意願?如果沒有,誰可以代替他發言?
此時,病人的母親把我拉到一旁說,其實他們兩夫妻早已離婚。臥病在床的孩子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想在自己離開前想看父親最後一臉,所以父親才會出現在慈懷病院。
病人的急救是“成功”的,但他被送進加護病房,每天24小時由醫生和護士看顧,家人被隔離在外。
當時的我是菜鳥,雖然病人不再 是我的個案,但我心裡依然有掛礙,於是便去探訪他。不想被急救的他身上插滿喉管,由於拔掉身上的管子,於是遭到醫護人員的五花大綁。我出現在他眼前時身穿白袍,他以為我是醫生,因而瞪住我,不說話。病人當時的心情,是百感交集的,他的眼神充滿無助、無奈、傷心、憤怒,我想他也許困惑為何愛自己的家人會如此對待他。那一刻,我希望站在台上,傳遞一股漂亮的生死文化。
病人在3天內不斷被急救,他在第3次的急救中,經過40分鐘的搶救過程終於離開了。這個與我同齡的病人用他的生命給我帶來了很大的啟發,對我與我的家人在急救的選擇上有更透徹的了解。
病人走後,我寫了一封信給我的姐姐,我在信中表達了我對急救的意願,並告訴姐姐──牽手是愛,放手也是愛。如果我來到這個狀況,請放手來愛我。
末期疾病與意外,對急救的考量更加不一樣。如果急救醒來不影響生活品質,急救是有意義的,如果急救後是昏迷、是望著天花板,急救便失去意義。急救當前,人們該當思考要搶救的是生命的深度,而非生命的長度,好讓離去的病人得到善終,讓喪親的家屬得到善生,讓彼此得到善別。
醫生和家屬在急救有不同的立場,醫生在緊急時刻不能拿走人們對生命的希望。家屬與病人希望有奇蹟,往往這樣的期望堵住了現實流通,因為沒有人可以確定奇蹟是否會出現,但這些年來,我在慈懷病院沒有看過奇蹟發生過。
然而,無論家屬為臨終病人做出什麼決策,只要以愛之名來作為出發點,都是對的。無論家屬不為臨終病人做些什麼,只要以愛之名來做出發點,都會帶來遺憾的。愛的之後,總是會有遺憾跟隨,而遺憾到最後依然需要愛來療癒,因為愛可以療癒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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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華:身心靈工作者
擁抱哀傷,讓哀傷轉化為力量
《臨終,我可以_ _死去》裏頭記載了少於我10%的生命故事,但這本書承載了我生命的整個重量,因為死亡對我來說是那麼可怕的事情,所以,我必須安撫心中對死亡的懼怕,去為死亡的疑問找答案,而驅動我去做這件事情的動力,就是哀傷。
美國社會民權領袖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曾說,“當我們對重要的事情變得沉默,我們的人生便開始失去價值。”當你對生命感到毫無意義的時候,也許,你可以問問自己,“在我的人生裡頭,有什麼東西是重要的?”當時,我覺得自己的哀傷是很重要,所以,即便是每一扇門都關上了,我依然堅持用自己的一雙手去為自己打開一扇門,讓生命的意義、真相、快樂、喜悅、希望統統透過這扇門進到我的生命裡。
然而,宇宙是弔詭的,當你決定了做一些對你來說是重要的事情,挑戰就接踵而來,這就是考驗,用以再三確認“你要的是否真的是你要的”。只要你堅持往前走,助力就會開始出現,悲傷教會我的事,是只要往前走,沒有過不去的關,因為宇宙會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帶領你抵達目的地。
當我允許哀傷與我同在時,正是我學會慈悲對待自己的時候。我不再抗拒我體內有別人或自己不喜歡的元素,我開始接受如是的自己,我帶著好奇去觀照自己的生命。我在所有的靈性學習裏頭,都以回到內在去修補生命的缺口、去填補生命的坑坑洞洞、往生命的黑洞裡注入光為出發點。
與此同時,我培養出活出自己的力量。當我忠於自己,我不再將自己養在別人的眼皮下。我在那過程裏頭潛移默化的活出一個如是的自己,不羨慕別人的優勢,而是欣賞;不覬覦成為別人掌聲中的那個人,而是尊重本質的自己。原來,哀傷還教會我愛自己。
當哀傷培養起我回歸內之的堅定力量後,生命再次發生了重大的撞擊。去年11月,我遇見了網路愛情騙子,因為悲傷教會我的這些事, 這次,內在的路我走得更透徹,我走了一條回家的路。我在這發生裏頭看見──愛,原來會以不同的面貌呈現。它未必以我們歡迎、期待的方式出現,但,我卻認出那是一份愛;我在過往種種在情感裏頭認為的傷害,突然認出了愛來,心中的悲憤就自然而然的轉化為提升我生命能量的力量。
正因為這啟發生,我為我在13歲婆婆去世後長達17年的 哀傷找到了答案。原來,5歲那年,我因為熟睡被落在婆婆家而論斷自己被父母遺棄,更自此在人生不斷上演、經驗被遺棄的“戲碼”。我在5歲就恐懼死亡,正是因為害怕我愛的以及愛我人死去了,我會活不下去。
當我擁抱悲傷,原來,我也擁抱著我內在傷痕纍纍的小小孩, 我看到的不再是人的表象,而是人的心。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個,甚至多個小小孩。小小孩透過情緒來對你說“嘿,你看見我嗎?”,“你可以看看我嗎?”,如果你能夠看見他,認出他,請你擁抱他,用愛來滋養他。
接著,哀傷化為一股溫柔的力量陪伴著我前進。一路上,它以一個循循善誘的生命導師的姿態來引導我與生命接軌,與世界連接,與宇宙相應。哀傷帶給我生命太多的禮物,如今我站在台上說著自己的生命故事時,哀傷再也不是毒藥,它是一份愛,用以滋養我心中那畝早已枯萎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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