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預期的美好》
有人說,房子會自己找主人。今天,想把這幾個月發生的事情寫出來。我們的經歷,見證了人類圖所學;過程裡,不乏跌宕起伏的劇情,使我對於先生不預期的輪迴交叉,有了更深刻的觀察。才剛寫開頭,就起了全身雞皮疙瘩,是啊,這不只是標題,也是許多日子忙碌到炸裂的實況,現在想想,我相信,一切都是人類圖賜予我們的新年祝福吧。
婚後,我一直和先生住在山上,依山傍湖,腹地寬廣,十分適合養育孩子。社區裡也常見許多到了退休年齡的外國父婦,帶著他們的狗,悠閒地快走,他們不約而同地都跟我說過,how lovely it is,much better than their hometown,他們決定在此渡過餘生。一部份的我,的確喜歡山上的空氣,四季裡環繞著深深淺淺的綠意,滿足了二爻需要隱遁沉潛的天性,但對於是否要在這裡安定久居,我始終懷疑。
因為,我從小在都市裡長大,旁邊有小學,對面就是公車站,往前直走五分鐘到菜市場,自家樓下開起了麥味登和7-11,在這樣的環境居住了超過20年,我享受城市的高度便給,同時對於人口密集而產生的噪音充耳不聞、甚至莫名依戀。先生第一次在我家過夜時,整晚無眠;如同我嫁到幽靜山區的第一晚,徹夜和滿山滿谷的無聲對峙,有來到異世界的不安與惶恐。
使我們達成共識另覓居點的考量,是孩子們的學區,是長期寄居他人戶籍的麻煩,也是天雨動輒塞車一小時起跳的無奈。陸陸續續找了快一年,遇上各種狀況,簡言之,喜歡的房子買不起,買得起的房子不中意。於是,找房子這件事,慢慢地被擱淺在生活的最底層,我心裡想,算了,就一輩子住在山上好了。天底下也不是只有我們通勤辛苦。
事情發生在某個周末,那天天氣正好,十月裡還有著盛夏一般的陽光。先生提議去山下的某間建案走走,曾幾何時,看房子已經變成我們打發周末的消遣,尤其是當放下「天啊這個地段我買不起」的自怨自艾與預設心態之後,看房子反而變成很閑散的居家活動,就像河濱騎腳踏車,沒有目的,有多遠騎多遠。而心裡一放鬆,也會自然注意起房子的周邊細節,遠在坪數交通學區起價空間之外,鄰居的人和、社區的草木、對於孩子的包容,這些很容易被忽略的小事,我們卻都看得很清楚,一個房子的「氣」與「格」,是不是適合自己。
這間新建案,前身是海砂屋,都更後,改建成中型的社區。座落在繁榮市景的盡頭,如同敦厚的中年大叔。越過一條街,便彷彿畫下楚河漢界,街口往東,有量販、超商、食肆、菜市場等族繁不及備載;街口以西,則是書局、診所、藥局、茶行,秀秀氣氣一路迤邐。社區因而給人鬧中取靜的感受,寬闊的中庭,才剛剛植入新苗,以及據說過不久就會盛開的八重櫻。
前屋主來應門,一望即知是我父親那個年代的長輩,用著和我父親聞起來差不多的髮油,關心我們的語氣,也使我想起父親,和氣中帶著一種拘謹。看我們帶著兩個小孩,他有感而發:「當年我買下這裡,兩個孩子就差不多這麼大。看到你們,真像看到我自己一樣啊。我在這裡度過很好的時光,一眨眼幾十年都過了。」
不知道為什麼,那天屋主的話,像一把搗井的鋤頭,敲擊我心最深處,鑿出莫名的、對於未來的既視感。
回到家,先生問我,你覺得怎麼樣?我聽見自己用腦袋回答,很好啊,但應該又是天價啦這種地段。我們買不起吧。
而身體的回答是,Yes,我覺得像是回到家。既像原生家庭的市井之地,又像我可以立足深耕的城中田園。完全可以想像自己住在那裡。
我們轉頭再問空白G中心的大女兒,姐姐,你喜歡嗎?大女兒說,喜歡啊,但我要選進門的第一間當我的房間,那邊可以看得到樓下的魚。
先生也是中意的,他挑燈夜戰了幾天,試算我們的財務胃納,最後得出一個我們可以負荷的上限,只是這個金額,和檯面上的售價還差很遠。我們決定冒險一次,然後聽其自然。
談判價格的那天晚上,雨下得轟烈,先生決定隻身赴約,免得我們期待太大,談判桌上不好下台。做好了「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心理建設,我們便分頭去忙。安頓好兩個孩子,已經十點半,先生傳來簡訊,不改他的極簡風格:買到了,以我們的價格,對方說,祝福我們和他一樣,在這裡住得開心。
從頭到尾把簡訊看了好幾次,買到了?甚麼意思?蛤,不會吧,真的買到了嗎?一個晚上的時間,找到了我們往後數十年安身立命的家。
成交之後,啟動的是更長一串的不預期。我曾跟人類圖的好友聊起這個過程,他半開玩笑地說:哇!諸葛亮要出山囉!
銀幕這頭的我不免怔忡,有被一語料中的掀牌感。而那張底牌,我其實心裡有數,山下的生活與人群,才是我這個階段的命題。先生的不預期,其實是為我搭建了舞台,在我正處於天王星對衝的關鍵年,藉由環境的改變,率先剔除了一些「雞肋」心態,不要將就、不需勉強,擔得起、放得下。
許多星座書上形容,天王星對衝的代名詞,就是中年危機,形同人入中年之後,第二個青春期,我們必須更赤裸地面對真實的自己,承認自己真正想要的,而捨棄那些不再需要的。
第一個不預期,來得甜蜜,出售山上的家,我遇上修習人類圖的同好,很快地達成共識成交。我們興趣相投、家庭組成雷同,他們看待我們曾經的家,如同我們擁抱現在山下的家,充滿蓄勢待發的憧憬,也懷抱對於彼此新生活的無限祝福。如果我的人生,有所謂神跡示現的一刻,我想,就是此刻。買賣房子,使我聯想到大隊百米接力,當我們在既定跑程衝刺完畢,就把手中的棒子交給下一個應該繼續往前衝刺的人。
接續的不預期則有點ㄎㄧㄤ。因為廠商從來沒有發生過的大意,系統櫃做得太大,床頭櫃怎麼也卡進不去,我們的床,一開始只能像魯賓遜一樣懸浮在卧房正中間。
然後,到了洗澡的時間,很好,洗碗時還好端端的,偏偏全身脫光了站在龍頭底下,沒水就是沒水。這鐘點是要哪裡去找水電工呢?覺得陷入不預期的詛咒。
和先生在一起,不預期是一種經常。連我們的結合,認真說起來也算是不預期的。有趣的是,他生性謹慎,非黑即白,任何事情都會預想back up plan,字典裡沒有「好像、可能、應該」這種灰色地帶。這樣一絲不苟的人,學的是統計,職場上依靠精準數字走天下,偏偏就會碰到意料之外的渺茫機率,有的小插曲,就此改變了他的一生。
先生說,「我以為人人都是天有不測風雲啊。」誰知道只有他頭頂著不預期的筋斗雲。而仔細觀察先生面對「意外」,與其說是謹小慎微,審慎樂觀更符合他的姿態,永遠在嘗試新路,也儘可能預留一些後路,若果不其然踩雷,砲灰中他也還是笑得出來,一付「喔,原來此路不通啊」的模樣。
當不預期降臨,絕多時候都讓人覺得自己帶屎,先生卻可以「玩」得開懷,接受事情突然翻盤後的趣味,從中發現意味興長的寶藏。像是我們睡在小島上,睡到隔天早上,我還輾轉反側一肚子火,他認真地說,「原來風水說的真有點道理,孤零零地睡在正中央,感覺很不安全啊。」令人不得不佩服他的抽離樂觀。也因為先生保持這種看似不計較的豁達,廠商反而十分抱歉,過年前趕著挪出了工班,安好了床,順勢又幫我們免費解決了好些個原本另外要計費的小項目。
像是深夜沒有熱水,他自告奮勇要爬上頂樓水塔檢查,我腦中閃爍著許多城市怪談跑馬燈,還來不及出聲阻止,他已經一溜煙跑了。沒過一會兒,他便凱旋歸來,「我告訴你,我已經修好了,原來是我們的水閥被清洗水塔的公司關掉了啊。而且,我發現頂樓超美的耶,可以看夜景、我還幫你找到曬棉被的好地方。」如此這般,差一點就要全家沒水洗澡的悲劇,卻意外地替棉被開拓了太陽浴的美樂地。
回想我們一起走過的這些不預期的歲月,我才發現我一直用錯了成語,從前我總是說,先生很善於扭轉乾坤,哪怕半路殺出程咬金。經過這段買房、賣房、遷居、入住的歷程,我想要修改自己的註解,先生帶領我進入的,並不只是刺激犯難的冒險大道,更是「應勢而謀、順勢而為」的「臣服」之道。
臣服於乾坤無窮變幻,體認我們的資源與力量有其限制,盡其所能地爭取心中所想,而放下一分耕耘必有一分收獲的虛妄期待,眼前自有朗朗乾坤展開,何須費心扭轉?
好像此刻,我坐在新家的書桌前,準備為這篇延宕多時的長文劃下句點(說也奇怪,怎麼寫也像寫不完) ,窗外陽光艷好,中庭小童的嬉鬧忽遠忽近,有日常太平的欣然與慵懶,想以<區分的科學>中,描述先生坐落於太陽的41號閘門,作為這路程的小結:
若一開始是透過你的策略與權威所做的決定,那麼這段探索的過程之中,必定有新的感覺等待著你去體驗。若你能放下期待,便能在每段際遇中自由來去,不會對未來感到悲觀。
So true,當我們向未知的命運臣服,生命回應我們的,是不預期的、恣意流動的圓滿和美好。
謹以此文,祝福大家,新歲大吉。人生浩瀚,我們不總是能夠得其所願,然而,發生在意願之外的,豐滿了所謂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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