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地緣關係,我個人曾多次造訪蘭芳,一直很喜歡他們家的蘭芳小麵,可以說將整間店家的味覺美學都融合在這一碗兼具麻與香的溫潤麵點上,看著這家店一路走來的歷程,著實為他們的成績感到開心。
【蘋果日報美食經濟】蘭芳麵3年賣8萬碗 開超跑來也得排隊
若說一沙一世界,一碗麵亦能照見蘭芳麵食館老闆安若宇的人生:他6歲入劇校,熬過練功的苦,卻選擇輟學當飯店學徒;他在爐台前尋到志趣,卻因意外摔斷手臂,無法負擔廚師粗重工作,只能靠老婆養家。3年前他與好友曾嘉慶合作,以潛沈10年的苦辣,煉成一碗滋味魅人的花椒麵,創店迄今賣出8萬碗,就連上市櫃老闆「坐勞斯萊斯來,司機在外面等」,也甘願排隊一嘗。
「人生酸甜苦辣,我只是把人生放到這碗麵裡面。」安若宇說。
他解析小麵靈魂「油潑辣子」,是將大紅袍、青花椒、丁香、肉桂等30餘種香料研碎,以紹興老酒煉出肉末油脂,沒有外放的潑辣,只有溫潤的麻與香,間雜一絲微苦後韻,「每樣都不搶味,也不凸顯,是一種包含人生的歷練。」
44歲的安若宇,人生早已嘗遍百味。
父母在他小時候就離異,他跟著媽媽在台北生活,「我媽是化妝師,認識很多武行,也曾幫成龍、洪金寶化妝,他們都是劇校出來的嘛,她會想:那我小孩是不是(劇校)出來也可以當武打明星?這是她所想像的。」
想像總是美好,而真實則悲慘得有些搞笑:「我也是武打明星,是每天被打的那個!」
他6歲被送進復興劇校,清晨5點起來練功,晚上6~7點讀學科,生活如電影《七小福》、《霸王別姬》情節,「一個倒立就1個小時,眼睛都凸出來了,也不能下來,一下來就被揍。」
戲班重倫理輩份,學校亦是,但也因此派系、霸凌層出不窮,「有同學被打到哭聲、叫聲淒厲,但教官一看轉頭就走。」
童稚歲月中,唯一樂趣和興趣就是吃,因為學校伙食由老兵打理,吃食粗糙、滋味又糟,「湯裡頭常出現抹布的味道、甚至是抹布線頭!」更慘是吃不飽,「我們排在學長後面,都是吃他們剩下的,譬如麵疙瘩只剩白菜和湯,綠豆湯只剩綠豆。」
「那時,最想吃的就是肉!」他記憶中,只有一次因為美軍援助送來大量火雞,「我們吃到很多火雞翅。」所以小時候寫作文「我的志願」,他便清楚明白:「我想當廚師!因為這工作好玩,還有就是對吃的感興趣。」
14歲那年,他結束國中學程,「我小2就跳級念4年級,所以比別人早讀,但是白天練功累死了,晚上老師講什麼都聽不懂。」不愛讀書、不想唱戲,血性少年正值叛逆,便下了人生重要決定:離開劇校,經由在飯店工作的外婆介紹,進入台北來來飯店當學徒,後來再到開川菜館的爸爸那裡學藝。
「和別人相比,我的味蕾比別人敏感,前1~2年的刀工、食材處理都比別人好。」
他笑說,可能是以前在劇校練功太苦,廚房裡的油水火熱於他都是小菜一碟,「也不過就是站在那裡動一動,不苦,是快樂的!」
一路學得川菜、江浙菜手藝,他從師傅的認同中獲得成就感,「中餐、晚餐會炒員工餐給師傅吃,被稱讚就覺得很開心。」22歲開店當老闆,後來再回餐廳當大廚,爐台前少年得意,青春期也輕狂放浪,光是騎機車就摔斷3次腿。
他將受傷原因歸之於:「運氣不太好。」聳聳肩不當一回事,怎料人生苦難還在後頭:一次到廢墟玩生存遊戲,不小心一腳踩空,造成手臂粉碎性骨折,病床一躺就是1年半。
「斷太多節,裡頭是鈦合金。」他敲敲自己手臂解嘲:「這是機械手臂。」但事實就是:再也無法操持粗重的廚師工作,長期站在爐火前炒菜翻鍋,當時他才30歲出頭。
「我不想轉行,也只會做這個,書又讀得不夠,當上班族也不太行。」不擅言詞的他說到這不禁黯然,幽幽吐露:「那時候覺得未來的路很辛苦,蠻煩的,不知道該怎麼走下一步。」
面對殘酷現實,他只能收起男人自尊,靠老婆養家餬口。
對此,太太萬國怡沒有怨尤:
「既然狀況是這樣,我們就很坦然去面對。我也告訴他:你不用覺得心裡有疙瘩,每個家庭都一樣,有一個主內、一個主外。」
「我也很慶幸是他帶小孩,因為我帶小孩的細心度不如他好;而且他會做菜、我不會,假如小孩跟著我,可能會餓死,他帶反而是吃得頭好壯壯!」萬國怡笑說。
於是整整10年,他扮演家庭主夫,儘管不能搬弄大鍋,仍每天下廚,為獨生女燒飯做便當。「做一些適合小孩子低油、低鹽、無味精的菜,壽喜燒啦、烤肉飯啦,弄得好吃、賣相又很好,她在學校就很開心。」
閒來參加朋友聚會亦是,與安若宇相識10年的老友曾嘉慶(Eric)就說:「聚會一人帶一樣菜,大家頂多去滷味攤切小菜或買個大賣場的熟食,但小宇會自己做東坡肉、無錫排骨這種餐館才會出現的菜,每次吃到他的東西,都會覺得怎麼這麼好吃!」
他們對美食有志一同,促成雙方在3年前合夥創業。常為老公廚藝抱屈的萬國怡解釋:「我都笑他是千里馬,欠一個伯樂而已,因為那10年不是沒有人來找過(合作),但時機點不對,人也不對,不像他們理念相同。」
而所謂「理念」,不過就是兩個中年男子對吃食的講究。
安若宇笑指Eric:「吃到難吃的東西,他臉就會很臭。」Eric則反擊:「他常常吃一吃就流汗,很氣啊!」
兩人光是研發菜單就花了1年半,甚至為拿捏麵條下鍋時間,「每隔2秒」吃一球,一個下午吃了100多球麵,才抓出最完美的烹煮秒數。
Eric笑言,「之前看食安風暴,我跟他說:我們2個一定不能去下跪,所以連豬油都自己煉。」有潔癖的安若宇更甚,「大腸用粗鹽搓過再洗;豬頭皮要先煮再刷、再烤再刷,最後才滷,比別人多用3倍的時間去處理,我才安心。」
這般龜毛,追求的是他們自認85分與90分的差異,「雖然只有5分的差別,但要從85分到90分難度很高,而且很多老饕、企業大老闆真的吃得出來!」小店口碑逐日累積,竟將原本不集市的街區炒熱,日日大排長龍。
「有些大老闆坐勞斯萊斯、藍寶堅尼來,但不管上市上櫃,還是要請他們排隊。」說到這,總不輕易言笑的安若宇也笑開了,前陣子有偶像劇來借景,雖然13歲的女兒表面上說:「我們做人要低調一點」,卻掩不住竊喜。
「以前覺得自己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跟一般在外賺錢打拼的爸爸不一樣,心裡難免有不快樂、不舒服的地方;現在開店有人排隊,最開心的是女兒以我為傲。」
他自認過去在女兒面前像個小男人,而今小店成名,客人的好評讓他身影變得巨大,甚至有人從外縣市趕來,就為吃一碗小麵,「做吃的,這樣就夠了。」畢竟人生百味如萬花筒,若有一味能被銘記,那便是一個廚子最大的光榮。(郭美懿/台北報導)
#感謝蘋果日報專題報導
#這就是小麵館的故事
#這碗麵裡的人生滋味
#就在笑容與努力中煮出來
報導原文>
https://tw.appledaily.com/new/realtime/20181230/1487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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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等等!總之說不完的厲害啦,大家可以追蹤他就知道 到底有多厲害了 很感謝瘋爸特地跑來外帶咖哩回去給小朋友們吃,為了 看到孩子們的笑容, 我們會更努力把咖哩煮好, ... <看更多>
就在笑容與努力中煮出來 在 [創作] 名得河童- 看板marvel 的推薦與評價
一
曾經有個河童從人類那裡得到了名字之後,愛上了人類的男子。
……然後,離那個時候不知道又過了多少年,河童再一次戀愛了,愛上的是人類的少
年。
※ ※ ※
即使不清楚眼前的少年到底是河流真的實現了自己當年許下的願望,又或是太過思念
產生了自欺欺人的幻覺;那副熟悉的長相是巧合也好,又或是真的出現了奇跡也罷。
自從在河邊的樹林中一眼望見少年的那一刻起,河童還是義無反顧地愛上了,並且不
由自主地期待著:能再多接近一點該有多好?能再多親近一點該有多好?
於是河童連忙回到自己的住處,趕製出了變人藥。只要吃下這個的話,雙手的蹼和皮
膚上的深綠都會漸漸褪去,臉上的鳥嘴和背上的龜殼也會消失無蹤,到時候映入少年眼中
的還會是毫無異狀的人類少女的樣子。
為了在這次重逢中不嚇跑少年,也不至於被其他人排斥,讓自己的模樣從河童變成人
類絕對是必要的。
只是真的見了面時,自己又該說些什麼才好呢?要怎麼做才能加入少年和其他孩子的
遊戲中呢?要怎麼做才能……自然而然地留在少年身邊呢?
然後,想再次感受到同樣的溫柔和溫暖,想聽見同樣的聲音再度呼喚自己的名字,想
再一次看見那個人……對自己露出同樣的笑容。
內心充斥著形形色色的期盼,服下變人藥的河童在往河邊而去的這一路上一直滿懷憧
憬地想像著今後可能擁有的幸福生活……但僅僅只是過了幾分鐘後,佇立在河畔邊的河童
看清眼前狀況後,卻瞪大眼睛慌亂起來。
出現在河童眼前的是山洪爆發後,暴漲的河水將少年和其他孩子捲走的場景。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選在這種時候」
越是凝視著眼前的河流,就越是有股不祥的預感,如果繼續順著這股預感思考下去的
話,或許就能得出答案了吧?然而,河童已經沒有能夠多想的時間了。
「……不可以!好不容易能再見到面的!我不想再讓權兵衛大人死掉!」
眼睜睜看著少年被暴漲的河水越帶越遠,河童姬子毫不猶豫地跳入了水流中。
二
姬子還記得很久很久以前,自己第一次上岸時有過的那些經歷,還有當時的自己曾經
懷抱過什麼樣的想法和心情。
而在自己第一次上岸之前
姬子記得自己有過一段一直一直都在河底看著的時期。雖然不知道名字,也從來沒有
真正聊過一次天,那時的祂常常隔著河水觀察著河岸上的孩子們是如何快樂的奔跑著,充
滿活力地玩鬧嬉戲。臉上的笑容比起河面上的粼粼波光都還要燦爛……也讓祂不知不覺間
心生嚮往。
「人類」在祂這裡留下的最初印象,本來就是那麼正向光明的存在啊。
所以就算曾經從妖怪同伴那裡聽過勸誡說是這個世間的人們其實長期以來都對妖
怪抱持著怨懟厭惡,甚至不惜為此發動過好幾次戰爭;說是人雖然能夠表現得很溫柔,卻
也能變得很殘忍,像祂這樣外貌與人類截然不同的妖怪,只要一出現在人類面前就會被人
殺掉祂還是心存一絲僥倖。
畢竟從同伴那裡聽見那番勸誡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說不定現在的人類對妖怪的
態度已經改變了啊?
所以祂才帶著那一絲僥倖與諸多憧憬,從陰暗的河底上浮了。毫無偽裝地出現在人們
面前時卻直接引發了不小的騷動。
好可怕、好噁心的樣子、那是妖怪嗎。
值得慶幸的是,祂的那一絲僥倖還真的應驗了,人類對妖怪的態度在這麼多年以來還
真的有了改變。
所以祂才沒有被人殺掉,而是成為了見世物小屋主人的「展覽品」之一,跟著見世物
小屋輾轉到過許多地方。祂在那個關了自己好幾年的玻璃箱裡,也聽了很多人類對自己的
評論。
這就是河童嗎、好詭異的樣子、還好被關在箱子裡。
來來往往觀賞著小屋中展覽品的人們,有時也會如閒話般聊起當地的怪談。接著,祂
在見世物小屋來到歌川一帶的某一年,得知了「向河川許下的願望能夠被實現,但會被索
取代價」的事。
祂本來以為自己的餘生只能在這個玻璃箱裡渡過了,就算被放出玻璃箱,大概也沒有
人會接受有著怪異外表的自己,那時的祂卻又重新燃起希望:要是向河川許下的願望都會
實現的話
祂根本就沒考慮到要實現「願望」的話,還需要付出「代價」的事,只是順應著內心
的憧憬閉上眼睛,一面想像著應該就在見世物小屋之外,近在咫尺的那條河……一面誠心
許下了自己的願望:
「我希望自己能夠離開這間見世物小屋,然後和人類一起生活,被某個人接納、也被
某個人愛著……可以一起開心的笑著。」
※ ※ ※
祂沒有去計算自己對著河流許下願望之後又過了幾年巡迴各地的生活。
只知道從某一年開始,有名總是穿著黑紋和服和深褐色十德單衣的人類男子,在祭典
期間每天都會到見世屋小屋來。而且每次都會在玻璃箱前一站就是好幾個鐘頭。
一和祂對上視線,男子會立刻露出安撫的笑容。
然後某一天男子在玻璃箱前蹲下了,雙眼平視著蜷縮在玻璃箱一角的祂,笑著開口—
—那也是祂第一次聽見男子的聲音:
「這是第一次對話吧?我是權兵衛,初次見面,美麗的河童小姐。」
又溫柔又溫暖的存在那就是祂對權兵衛的第一印象。祂驚訝地凝視著權兵衛臉上
的笑容,雖然被這份突如其來的善意弄得不知所措,還是不由自主地開口回應了:
「初次見面,權兵衛大人,我……我是河童,沒有名字。」
嘴上說是那麼說,但祂隱約記得自己還和其他妖怪同伴生活在一起時,其實也是有自
己的名字的。只是被關進玻璃箱後,因為好久沒有人會呼喚那個名字了,所以那個名字也
漸漸被祂遺忘了。
「那麼」
祂本來還以為權兵衛會因此繞開這個話題的,卻沒想到對方得到答案後愣了愣,隨即
認真思考起來。對方再度開口時,祂才知道對方的沉思……其實是為了幫「沒有名字」的
自己想個好名字。
「那麼,妳覺得『姬子』這個名字如何?『姬』這個字,就是公主的意思。」
從那一刻開始,原先對人類來說只是「無名河童」的祂從身為人類的權兵衛那裡得到
了名字。以此作為開端,姬子和權兵衛之間的談話次數也漸漸多了起來。
話題從河童頭上的盤子、相撲、小黃瓜,一直繞到了姬子最初上岸的原因、對人類的
態度上。就算還是終日待在玻璃箱裡,能夠像這樣雙方都帶著善意和笑容的交談,試著了
解對方的事,對姬子來說已經是美夢般的生活了,有時聊到一半,恍恍惚惚間,姬子還會
稍稍疑惑著:
自己真的不是在作著夢嗎?
而等到權兵衛問出「如果有機會的話,你願意和我回家嗎」的那一天,姬子甚至不敢
相信自己的耳朵。
應該只是自己聽錯了吧?如果對方只是在開玩笑的話,希望落空之後可是會很難過的
。所以就算姬子向權兵衛表達了「自己想離開這裡」的意願,一開始對此卻也沒抱太大的
期望。
可是就姬子所知的,權兵衛卻在祭典結束後真的找上了見世物小屋的主人,和對方談
了很久,傾家蕩產後真的將自己救出了玻璃箱。
跟在權兵衛身後走出見世物小屋時,姬子凝視著對方的背影,才真的有了「願望實現
」的實感
當初向河川許下的願望之中,「能夠離開見世物小屋」的這一點已經實現了,後半段
的「和人類一起生活,被某個人接納、愛著、一起開心的笑著」也在不久之後就會成真。
一想到這件事,姬子……自從上岸以來,第一次露出了由衷開心的笑容。但等到看見
權兵衛住的是什麼樣的地方之後,姬子卻又默默心疼起來。
那個又溫柔又溫暖、會對自己笑著的人,竟然住在這麼破舊的河邊小屋中,而且
還因為幾乎把所有的家產都拿來救出自己,接下來的日子只會過得更加艱困。
這個人……幫助姬子有了美夢一般的生活,所以姬子也想幫忙讓這個人過得好一點。
但是要怎麼做呢?姬子沒有思考太久,立刻就想到了自己身為「河童」,不是最
擅長「製藥」嗎?只要做出受人喜愛的藥並販售,藉此從人們那裡取得金錢的話,不就可
以了嗎?
姬子越想越覺得可行。至於要製作哪一種藥才會深受人們喜愛呢?祂也隱隱有了主意
:
「為了權兵衛大人,就來努力製作……『河童的萬能藥』吧。」
※ ※ ※
正如姬子預想中的,無論大傷小傷、甚至被砍下手腳都能恢復如初的「河童的萬能藥
」,果然為權兵衛帶來了大量的財富。
就算權兵衛並沒有刻意將藥的價格設得高昂,但是購買的人一多,累積的金額還是姬
子數也數不出來的數目。
「河童的萬能藥」為權兵衛帶來了富裕的生活。當初讓姬子心疼的河邊小屋,也在多
次改建之後,變成了富麗堂皇的河畔大宅。
姬子在幫助權兵衛改善生活的過程中,也漸漸對權兵衛蘊生出有別於「心疼」以及「
感激」的心情。
然而每每在夜間走出河畔大宅來到河邊,凝視著水面上的自己長著蹼的雙手和綠
色的皮膚,鳥嘴和背上的龜殼,就算權兵衛對這樣的自己一直以來都很溫柔,姬子卻總覺
得樣貌如此醜陋的自己實在配不上權兵衛。
「至少也要讓自己的樣子變得更漂亮一點、更像人類一點才行。」
已經不需要再為了賺錢製作「河童的萬能藥」了,姬子於是將所有的心力擺到了能夠
讓妖怪的外表短暫變成人類的「變人藥」上。祂努力的收集材料,打算等到藥做出來之後
,再向權兵衛表明心意。
沒過多久,姬子也真的成功做出了變人藥。倒映在河面上的身影不再是怪異的河童,
而是長相清秀五官端正的女孩子。
姬子在同一天也終於能鼓起勇氣,將自己的感情告知權兵衛。然後祂變得比任何
人、甚至是任何妖怪都還要幸福。
過去還待在見世物小屋裡時,姬子就曾經向權兵衛談過祂對那些自己在水底看見的場
景有多嚮往。什麼和孩子們一起玩相撲、祭典上那些好像很美味的人類食物……在變人藥
的輔助之下都一一成為了真實。
那段走出了製藥的暗室,在身為丈夫的權兵衛的陪伴下和其他人在日光下歡笑交流、
成為這一帶聚落中的一份子的日子是姬子記憶中最快樂的時光。
然而那樣的時光卻沒能持續太久。
宛如當年姬子在見世物小屋中對著河川許下的願望,在祂最幸福的當下前來索取實現
的「代價」似的。
塗過「河童的萬能藥」的人接二連三地身體開始出現異樣。在那些人之中,也包括了
姬子深愛著的權兵衛。
三
那些流傳到後世的文獻中記載了,用過「河童的萬能藥」的人在幾年後身上都會浮現
出莫名的硬塊,當硬塊佈滿全身時,人的生命也就走到了盡頭。活在那個時代的人們也因
著這些特徵將硬塊的病症稱為「岩症」。
姬子其實早在人們發現「塗過藥的地方都會長出硬塊」之前,就已經透過權兵衛身上
的變化意識到這件事,與此同時內心也被深重的自責充滿了:本來做出「河童的萬能藥」
只是想幫助權兵衛,結果怎麼會是……造就了這麼嚴重的事態呢?
自己的藥竟然為自己一直以來嚮往著的那些光明正向地笑著過著日子的人們帶來了如
此可怕的疾病;自己的藥會害得自己最喜歡的人在不久之後死去,還有
這一帶那些深受岩症所苦,甚至已經因此失去親友的人如果知道了這件事,又會怎麼
對待把藥賣出去的權兵衛呢?姬子只是起了個開頭就沒辦法再想下去。
雖然即時打住了恐怖的想像,有這麼一件事壓在心裡還是讓姬子整日憂心忡忡的,臉
上也不再帶有笑容。接著,從朝夕相處中發現姬子異狀的權兵衛,也終於知道了「藥」和
「岩症」之間的關連。
姬子原先以為權兵衛聽完自己的坦白之後會很生氣的,畢竟是自己先提出製藥販售的
想法的,是自己將妖怪的藥帶給了人類……所以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來,罪魁禍首都是姬子
自己。
懷抱著滿滿的罪惡感與後悔,又害怕看見權兵衛既憤怒又失望的表情,姬子一直低垂
著頭。久久沒聽見權兵衛的回應更是讓祂的內心愈加忐忑不安,只差一點就要因為偌大的
壓力而哭出來。
就在姬子瀕臨崩潰時,祂終於感覺到了權兵衛那雙溫暖的大手安撫似地停到了自
己頭頂的盤子上。
和姬子預料中不同,等來的並非是如同狂風暴雨一般的怒氣,權兵衛的眼底也沒有透
出任何失望,祂詫異地抬起頭時,在對方臉上見到的還是那從初見時就沒有任何改變的笑
容:
「再怎麼說都是我把那些藥賣出去的,所以真要說起來我也有錯……而且我能過上現
在這樣的生活也是多虧了妳,所以我還是很感謝妳,姬子,這次就換我來幫妳吧。」
為什麼到了這個地步還能用這樣的態度來對待自己,心平氣和地和自己對話呢?
自己想像得到的事,權兵衛不可能想不到,但明明知道可能會落得什麼樣的下場,又
為什麼能反過來那樣安慰自己呢?
姬子茫然地望著權兵衛,完全無法理解對方當下的反應。即使茫然即使想不透,卻還
是從對方溫和的語調中找到了之後短時間內努力的方向
「還有,我相信妳啊,只要再給妳一點時間的話,一定能解決萬能藥帶來的岩症。因
為妳是傳說中擅長製藥的河童,所以我相信妳一定能做到。」
※ ※ ※
「對……我們河童最會製藥了,所以我一定能做出治療岩症的藥,一定能救到大家和
權兵衛大人!」
這樣的決心支撐著姬子,讓祂能在那間暗室中不眠不休地研究著治療岩症的藥。由於
暗室並沒有窗戶,姬子沒辦法判斷出自己到底在那裡面待了多久,只知道從暗室外傳來的
權兵衛的聲音越來越虛弱。對方出現在自己面前時,臉色更是一次比一次還要蒼白,硬塊
也在身上迅速擴散開來。
姬子不知道再這樣下去權兵衛還能撐多久……就算能夠靠著硬塊擴散的部位和對方的
身體狀況來推測,祂還是不太願意去想像。
然而權兵衛身上的變化還是讓祂越來越著急,恨不得馬上就能將治療岩症的藥捧到權
兵衛面前讓他喝下。事實卻是……無論祂讓權兵衛服下了自己試做出來的哪一種「藥」,
硬塊蔓延的速度都沒有絲毫減緩。
那些「藥」都是無法治癒岩症的失敗品前一種藥確定失敗後,姬子就又將全部心
力再放到了下一個可能有效的藥上。
內心默念著「我是擅長製藥的河童,所以沒問題的」,為了能提早一點研究出岩症的
藥,後來連進食和喝水的時間都省掉了。
不知道多久沒有再往頭上的盤子裡加過水,而好不容易才做出來的變人藥,也很久沒
有再吃過了;不知道多久沒有再踏出河畔大宅一步,也不知道這一帶的其他人因為太長時
間沒有看見人類模樣的自己,開始猜測起自己或許也因為得了岩症死掉了。
姬子在那間暗室裡燃燒生命一般地進行著岩症治癒藥的研究,也在那裡不知道經歷了
多少次失敗本來還能靠著決心來支撐自己,但隨著失敗的次數一多,祂對自己製藥手
藝的信心也開始動搖了。
「……我真的來得及救下權兵衛大人嗎?」
那樣的想法出現的次數也一天天多了起來。而比起自己「來不及」救下權兵衛,還有
一件事讓姬子更感到恐懼:
不知道什麼時候人們會發現萬能藥和岩症的關連,並且來到河畔大宅想討個說法
呢?如果那一天到來的話,就算過去相處時表現得有多親切友好……
人雖然能夠表現得很溫柔,卻也能變得很殘忍。
「……權兵衛大人一定會被大家殺死吧?」
※ ※ ※
人們得知「塗上萬能藥的部位會長出岩症的瘤」並闖進河畔大宅的那一天,還在暗室
中設法找出岩症治療藥的姬子並沒有哭泣。
但卻不是因為內心太過悲傷而導致眼淚根本就流不出來,純粹只是因為當時的姬
子還來不及流下眼淚就倒了下去。
那個時候,權兵衛身上的岩症已經蔓延到了全身,就連臉上都長著大大小小的瘤,已
經看不太出五官了,不小心壓破時那些瘤還會流出氣味腥臭的膿水。
長在背上的瘤更是早已潰爛,就算敷上多少傷藥都不見好轉。整床的被單都被紅紅黃
黃的液體弄髒了。
躺在床上的權兵衛比起人類,看起來更像是個正在腐爛的怪物。要是被人們看到了…
…就算沒有萬能藥和岩症的事,大概也會因為樣子實在太可怕而立刻被殺死吧?
好可怕、好噁心的樣子、那是妖怪嗎。
那些人一定會舉起刀,邊說著那些似曾相識的話,邊將這個在他們所有人的印象裡已
經化為名為「可恨的權兵衛」的妖怪直接大快人心的斬殺了吧?正是因為已經有了那樣的
預感
當人們找到暗室的入口踏入其中,和自己對上視線,邊靠近自己邊伸出那雙也不知道
究竟是帶著善意還是惡意的手時,姬子崩潰了。
祂一面後退著,一面張口想表達自己對這一切……對自己無意中造就的岩症、對再也
回不到過往幸福狀態的現實,還有對自己深愛的權兵衛的死去的抗拒。可是祂實在太久沒
進食也沒休息了,直到那時才察覺自己只能吐出宛如竹蟬鳴叫一般的聲音:
「我……討厭、討厭啊。」
一樣的乾枯沙啞虛弱,還有點含糊不清。
又彷彿是被那句話喚醒了這段期間日夜不分、不眠不休地研究岩症治療藥累積下來的
疲倦感,姬子望著被自己的狀況震驚到愣在原地的人們,忽然感覺自己實在好累,無論是
四肢還是身體都變得像石頭一樣沉重,然後祂就在人們面前直直倒了下去。
腦中的負面想法也隨之像是出閘似地一陣陣襲來。自己所做的一切真的有什麼意義嗎
?本來只是嚮往人類的溫暖和溫柔才上岸的,卻為人們帶來了岩症;說了「一定能救到大
家和權兵衛大人」,可是試做了那麼多種的藥,最後權兵衛還是死去了。
辜負了權兵衛大人的信賴,對不起、對不起;辜負了大家的善意和笑容,對不起
、對不起。
姬子是懷著那麼深重的自責感閉上眼睛的,從那之後就一直被困在空無一物的深黑夢
境中。
被困在夢境中的姬子卻還是能感覺到外面發生了什麼事。
祂聽見有人為了自己這個「可憐的河童」哭泣,祈求自己輪迴轉世後不再以這麼不幸
的方式死去……那份一如既往的溫柔溫暖反而讓姬子更愧疚了,祂也更不願意從夢境中醒
來。
直到人們在河邊為祂辦起河童喪禮的那一天。
姬子本來是想就這麼安靜沉入河底不再上浮的。可是就因為聽見了河岸上的某人喃喃
自語說出的那段話
「河童也會淹死嗎?」
「不知道呢……不過,河童的確是會被人殺死的,很輕易的就被人殺死了啊。」
姬子忽然意識到有什麼事被人們搞錯了。
在人們的認知中,自己似乎是因為權兵衛才變成這副模樣死掉的有什麼自己的過
錯被硬加到了權兵衛身上,把人們對自己這個「萬能藥的製造者」的怨恨全數轉移到了權
兵衛那裡,才讓自己「死後」至始至終得到的都是人們善意的對待。
「不可以!權兵衛大人最後都已經變成那樣了,怎麼還能讓他在大家的記憶裡變成那
麼不堪的樣子,怎麼能讓他一個人背負著大家的怨恨離開?」
於是那時已經沉入河底的姬子奮力掙扎起來,想脫離這個夢境,無論會受到什麼對待
都想爬上河岸,向所有人澄清這些事!
然而因為久未進食而沒多少體力的身體就算有了執著的支撐,直到人們都從河邊離去
之後,還是無法做到上岸解釋。姬子費盡全力的掙扎最終也不過是讓自己在河底睜開而已
。
但姬子卻並非完全沒有收獲。映入眼中的景緻讓姬子大大地愣了一下,接著姬子凝視
著那幅風景終於想通了至今為止發生的所有事。
※ ※ ※
姬子怔怔凝視著那座座落在上游方向的河底神社。
就和岸上的人們時常去參拜的那種相差無幾,所以可能是在很久以前由誰在河邊的土
地上建起的,卻隨著河川的改道被河水淹沒,又或者最初興建時就在河底了……無論是哪
一種狀況,神社的建物卻都還保留著尚且完整的外觀。
石制的鳥居、拜殿和本殿僅僅只是因為長期泡在水中而覆上了一層青苔,帶著鮮活深
綠的建物在河底的陰影中卻反而散發出一股「有什麼危險的存在盤踞在那裡」的壓迫感。
除此之外,如果將兩旁的水草視為神社的鎮守之森;將從源頭至下游康川地區的整條
河,視為神社前的石階和參道的話
從古至今所有相信「向河川許下的願望能夠被實現」並且也真的許了願的人,是不是
就某種意義上也成為了河底神社中的「那個存在」的信徒呢?
「那個存在」……既然住在神社裡,又會為人實現願望的話,被人們知道了大概會被
給予「河神」之類的名諱吧?
那還真是位個性殘忍的河神啊姬子這麼想著,然後在河底掩面哭泣了起來,因為
直到這一刻終於將目前為止發生之事的前因後果串聯了起來。
姬子終於想起了自己還待在見世物小屋裡,還沒遇見權兵衛的時候,有一天曾經向河
川許下願望的事:
「我希望自己能夠離開這間見世物小屋,然後和人類一起生活,被某個人接納、也被
某個人愛著……可以一起開心的笑著。」
當時的姬子許下的願望如今看來的確全都實現了,然後被實現了願望的河神以近似「
作祟」的方式索取了「代價」以神祇的角度來看,或許又該稱為「供品」?
姬子不清楚權兵衛到底是不是因為自己許下了那個願望才會出生在這個世界上,但兩
人間的緣份會牽起……卻大概有河神插手其中。
姬子不確定河神到底對權兵衛做了什麼,才讓他對維持著醜陋河童外表的自己始終維
持著溫和溫柔的態度,但越想越覺得大概是在權兵衛的想法上動了手腳吧?所以權兵衛才
會開始關心被關在玻璃箱中的自己、才會將自己帶回家裡,和自己結為夫妻
然後連同剩下的人生一起,變成了河神向自己索取的「代價」。
姬子不斷不斷地回想著,莫名出現的岩症、得到岩症的人們的痛苦,還有權兵衛一天
天被岩症侵蝕直到幾乎看不出人形的過程,如果這些都是自己的願望實現相應的代價的話
「權兵衛大人什麼都不知道就死掉了,就算告訴大家真相,我又該懷著什麼樣的心情
、帶著什麼樣的態度再和他們接觸啊?」
姬子幾乎崩潰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根本就不該再出現在大家面前的。」
權兵衛的人生、這一帶的人們的人生都因為自己的願望被弄得亂七八糟的,如果就連
這份愧疚後悔的心情都是「代價」的一部分的話……姬子的思緒走到這裡幾乎難過到不敢
再想下去。
「對不起、對不起……」
於是姬子不再掙扎了,放任自己的身體在自責愧疚後悔的包裹中緩慢下沉。
※ ※ ※
可是或許還是不甘心就這麼結束吧?或許是潛意識中不希望自己和權兵衛的故事
以這麼沉痛悲哀的形式作為結局吧?
下沉著的姬子的腦海中,忽然又響起了權兵衛的聲音。
雖然已經是一段時間以前的事了,姬子還是很清楚的記得對方說著那段話時的表情和
語調。
「我相信妳啊,只要再給妳一點時間的話,一定能解決萬能藥帶來的岩症。因為妳是
傳說中擅長製藥的河童,所以我相信妳一定能做到。」
猶如在河中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似的,本來自責到只想沉在河底一動也不動的姬子竟
然又因為這段話重新找到了努力的方向:
「對了,我是擅長製藥的河童啊……所以就算救不了權兵衛大人,只要花上更多時間
,再更努力一點的話,總有一天一定能做出岩症的治癒藥。就算救不了權兵衛大人、就算
救不了權兵衛大人……至少也想救救大家。」
口中一面喃喃唸著那段話,就像是想要藉此說服自己,讓自己相信這的確是自己內心
所想所望似地,姬子也在那一刻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裡湧入了一股溫暖的力量。
那股力量不容分說地帶走了姬子身上的飢餓和疲憊,將姬子的身體迅速修復到能夠再
一次在河中自由游動的程度。
祂也終於再一次地離開了陰暗的水底,向著河岸上明亮的世界迅速游了過去。
畢竟河童本來就是生活在水裡,熟悉水性的妖怪,就算遇上了河裡的暗流和急流都能
全身而退,沒過多久,河面就近在眼前了……只要姬子一伸出手就能觸及。
……明明只差一點就能夠回到明亮的世界中的,姬子卻在那時還是忍不住地,轉向了
河中神社的方向。
明明已經有過前車之鑑的,卻直到這時還是抱著一絲期盼:雖然最終還是要付出代價
,但正因為向這條河、向神社中的「河神」許下的願望看樣子真的都能實現
「我希望自己……能再見權兵衛大人一面。」
姬子在那一天,還是再次對著河川許下了自己的願望。
四
「妳本來並不是這一帶的河童吧?」
「是的,我是在其他地方被人抓到之後,被帶到這裡才被人救出來的。」
「那麼也難怪妳會不知道這些事了。」
和姬子正面對面說著話的難得也是身為妖怪「河童」的同類雖然說是這麼說,對
於忽然撞見那時場景的人來說,看起來反而像是「河童」在和毫無異狀的一般人在交流。
和姬子一身綠色皮膚、頭頂盤子、手腳長蹼還背著龜殼的樣子完全不同,在這一日中
來到姬子面前的同類,如果不是身上還隱約帶著河童那種混雜著河底爛泥與魚腥的氣味的
話,光憑著對方的外表,就連身為妖怪的姬子也會錯認對方是人類。
……怎麼能這麼完美的偽裝成人呢?
不只是西裝筆挺,梳著俐落的短髮,有著正常的膚色和手腳,外貌上模仿得與那些姬
子隔著一大段距離觀察著的「推銷員」別無二異,甚至連舉手投足間都充滿了人類的風範
,帶上了人類的優雅和從容。
以人類男子的樣貌現身的同類,就這麼在某個滿溢著蟬聲的日子裡,提著公事包以一
股「想推銷什麼」的架勢造訪了姬子的住處。
「妳就是……河童姬子吧?可以讓我進來嗎?」
如果不是在對方開口的那一瞬間就察覺到對方的身份,姬子才不會讓對方進到自己的
住處,而是會直接轉過身在對方反應過來之前躲到山洞深處。
本來姬子自從意識到了是自己的願望才害得岩症在這一帶出現就一直帶著強烈的愧疚
與自責感,所以決定直到岩症的治癒藥真正完成之前都不會再和自己嚮往的人類接觸的—
—為了這個,祂從河中再一次上了岸之後沒有再回到那座充滿回憶的河畔大宅,而是在遠
離人們聚落的樹林最深處找了個山洞,並且在那裡住了下來。
長期以來,姬子每天大部分的時間就是專注在嘗試著各種藥材的組合,做出岩症治癒
藥的這件事上。
在這段期間內姬子也曾經好幾次弄出過自己認為應該有效的試做藥。雖然姬子自己不
會去主動接近人類,但祂卻會把那些藥託付給在樹林中活動著的妖怪們,請祂們想辦法帶
給人們。
「如果有誰的岩症真的痊癒了,一定要馬上通知我,拜託了!」
「好的!姬子小姐,就包在我們身上!沒問題的!」
姬子到底拜託了多少妖怪呢?就連姬子自己也數不清楚了,唯一記得比較清楚的就是
常常吱吱喳喳地打鬧著將樹林裡弄得亂七八糟的鴉天狗們、左手握著赤蛇右手握著青蛇看
守著林中蛇塚的蛇骨婆、會以為自己這裡是人類住處而上門討要鹽巴的山精、不知道以頭
上腳下的姿勢死在這片樹林的哪個地方的逆女,還有……和自己一樣是水生妖怪的川赤子
和川猿們。
會特別對祂們留有印象還是因為祂們曾經告訴過姬子「藥好像有效」。
「雖然那些瘤沒有消失,還在生長,可是長的速度好像慢了一點啊。」
「雖然人一樣會在硬塊佈滿全身之後死掉,可是死掉時的表情好像不那麼痛苦了。」
……即使這些都還不是達不到姬子心目中的「岩症治癒藥」該有的標準,姬子還是一
一向祂們道謝了,並且將「似乎有效」的幾組藥方記了下來,準備用在未來的研究上。
只是在和樹林裡活動著的妖怪們接觸的過程中,姬子也不是沒有疑惑過:為什麼在這
個地方好像都沒有看到其他河童呢?
明明有見到人類傳聞中容易和河童搞混,頭頂卻沒有盤子的川猿,但卻一次也沒有遇
到過和自己有著相似外表的同類。
自己還和權兵衛一起在河畔大宅中生活著的時候,可能因為來來往往的人實在太多而
無法堂而皇之的現身,但現在……姬子已經自己一個人住在沒有人的地方了,會是因為這
裡本來就沒有河童在嗎?還是有什麼原因才遲遲見不到面?
然後姬子無意間從認識的妖怪那裡聽說了「河童忌」的故事。
在那麼久之前竟然有個同類以那麼可怕可憐的方式死去了。將那個同類帶回家的武士
在河童的葬禮上說了「如果有下一世的話,一定要記得不要再去接觸人類,一定要記得離
人類遠遠的啊」……姬子聽到那裡就自顧自的明白了:即使不知道那個同類有沒有所謂的
下一世,但那個時候這一帶就算還有其他的河童,目賭了同伴慘死的前因後果之後,想必
也會不由自主地照著武士的話去做吧?
要離人類遠遠的,然後在不知不覺間完全遠離了帶著悲慘記憶的這一帶,這是當時的
姬子所能找到的,最合理也最能說服自己的解釋直到推銷員同伴到來的那一天,姬子
過去用來說服自己的那一套說法完全被推翻了。
祂從忽然現身的同伴那裡最先得知的,是那個「河童忌」故事不為人知的後續。
※ ※ ※
「那麼也難怪妳會不知道這些事了。」
偽裝成人類推銷員的河童捧起姬子端來的茶杯,輕抿一口,似乎對茶水的味道很滿意
似的點點頭。要不是當下身處的場景是岩洞,和姬子隔著桌子面對面的氛圍簡直就像是到
某位潛在客戶家中拜訪似的。
就連打開公事包擺出資料的動作都熟稔到彷彿在此之前已經做過無數次說不定這
位同類不只是打扮得像人、談吐舉止表現得像人,甚至還已經長期融入人類社會中從事著
推銷員的工作。
那麼如果上門拜訪時遇上刁難的客戶,會用河童最擅長的相撲把人摔出去嗎?工作中
如果察覺到頭上的盤子快乾了的話,會馬上衝進附近的公園扭開水龍頭嗎?身份即將敗露
時又要怎麼做呢?因為曾經懷著強烈的憧憬,即使未解的疑惑還有很多很多,姬子還是在
接觸到可能和人一起生活著的同類時忍不住想像了起來。
接著又配合推銷員河童的講解,強迫自己將注意力移到桌面的資料上。一看,姬子頓
時愣住了:
「這是……『河童忌』故事的繪卷?」
那大概是很久以前的創作吧?構成繪卷的和紙都已經微微泛黃,也看得出多次重新裱
褙留下的痕跡,但可能是用上了特殊的墨水,繪卷上的一筆一劃卻沒有任何暈開模糊,那
些以簡潔細緻的筆觸勾勒出的人物才能到現在還一直保有完成時的活靈活現……甚至有生
命力到下一個瞬間從紙上跳出來都不奇怪的地步。
而以那樣的人物紀錄在繪卷上的確是姬子聽過的「河童忌」故事……姬子本來也是這
麼以為的。
祂一點一點的順著同類的敘述,照著圖畫順序看下去:河童被武士帶回家、河童在人
群中那些愉快的回憶、河童在異象出現時被猜忌的難受和絕望……河童在畫中那些當下的
情緒一一透過紙面讓人感同身受的傳了過來,讓姬子不知不覺也變得有些感傷了。
接下來故事終於走到了河童之死,以及河童的葬禮,還有武士對河童的棺材說出了那
句「如果有下一世的話,一定要記得不要再去接觸人類,一定要記得離人類遠遠的啊」。
可是,在那之後
「咦……?」
在葬禮的圖像之後,接著的是在河邊獨自掉著眼淚的武士的畫,那是姬子……甚至是
這一帶所有聽過「河童忌」故事的人都不知道的後續情節。
唯一知道這段情節的只有持有這幅繪卷的河童,還有推銷員淡淡地開口解釋著:
「像這一類紀錄著『河童忌』故事的繪卷有時會出現在人類的古物店中,據說在很久
以前曾經作為暢銷商品在這附近的人類和非人間大賣,還依照『人類所知的事實』和『妖
怪所知的事實』分成了『白卷』和『紅卷』來販售,而畫下這些繪卷的據說是當時以人的
身份住在這裡還開了畫店的某位鬼族畫師……」
也是裝成人活在人群中,試著想被人接納、想和人類一起笑著的妖魔鬼怪這麼想
著,姬子對那位素未謀面的繪卷畫師忽然多了幾分親切感。卻沒想到推銷員河童解釋到了
這裡,又突然冒出一句:
「我們本來也是這麼認為的。直到我們的某位同伴在古物店裡偶然買下這個,我們才
發現『河童忌』繪卷竟然還有第三個版本。」
「所以這幅畫是」
「我們打聽後才確定應該是由那時來過這一帶的另一位鬼族畫師畫下的,竟然把這種
東西記下來了……」
推銷員河童說到這裡似乎有點咬牙切齒,但姬子仔細想想也能知道原因。畢竟在那麼
久以前將那位同類帶入人類社會、間接造就同類最後慘死下場的罪魁禍首,可是先在葬禮
上說了那種話,簡直就像是兇手在向受害者懺悔似的。然後這第三個版本的「河童忌
」故事還有個這樣的結尾:
很久很久以前,曾經有個帶著刀的男人,流著淚來到這條河邊。
那個男人對著河川許下了「希望這裡的河童都能被保護著,從今以後不會再像那樣悲
慘死去」的願望。
……那個願望真的被實現了。
推銷員河童顯然知道姬子見過那座河中神社的事,於是單刀直入地說了:「這條河中
自古以來就住著一位有求必應的神明。」
「雖然收取供品的手段有時實在是……慘不忍睹,但既然接收到那樣的願望了,直到
現在都還透過各種手段努力實行著,也一直都在找著『更有效的保護方法』啊。」
姬子沉默地聆聽著。推銷員河童大概在人群中生活時也有特別鍛鍊過口才吧,有條有
理地將那些手段一項一項列了出來。
例如,這一帶幾乎所有的河童都成為了河神的眷屬。
例如,有時會化身為人類的妙齡女子或老婦來救助奄奄一息的河童。
例如,讓快被人類殺掉的河童陷入假死狀態再幫助祂們逃脫。
……還有化身成人類的河神會藉由扭曲傳聞的內容來保護河童們的事。聽到這裡時,
姬子似乎意識到了什麼,隨及變得非常難過:
「所以,權兵衛大人的事」
推銷員河童又捧起茶杯,潤潤喉嚨,也像是想讓姬子有時間做好心理準備似地,頓了
一下才繼續說下去:「『河童蟬』傳聞會出現的確有河神大人的插手,不過還有一部分原
因是……那個男人臨死前對河神大人許下了願望。」
※ ※ ※
如果姬子和權兵衛的事也能被那位開了店的鬼族畫師畫下來的話因為有推銷員河
童告知的那些真相,姬子幾乎能夠想像出白卷和紅卷的內容。
在以「人類所知的事實」描繪出的白卷中,身為河童的自己是因為權兵衛才變成當初
暗室中的模樣死去的……白卷裡的權兵衛成了貪婪的藥商,而自己則是被逼迫著做出萬能
藥的受害者,故事或許會以人類闖入暗室發現自己的慘狀來作為結尾。
又或者……和「河童忌」的故事一樣,繪卷上也會畫出姬子的葬禮。那麼當時的祂即
將沉入河底時聽見岸上某人說出的那段話說不定也會被一併以繪畫的形式記下來
「河童也會淹死嗎?」
「不知道呢……不過,河童的確是會被人殺死的,很輕易的就被人殺死了啊。」
然後所有透過白卷了解了當年岩症出現始末的人可能會咒罵著做出那些事的權兵衛,
但出於憐憫和身為人的愧疚,卻一定不會去責怪被害成那樣的自己,甚至還有可能將那份
愧疚擴及這一帶所有的河童身上那麼在此之後,就算身為河童的自己再遇上人類,也
會被好好的善待。
那除了是長期保護著河童們的河神刻意為之的結果,那也是因為權兵衛在臨死時許下
了願望。
「一直對我很親切很溫柔的權兵衛大人……直到生命最後一刻,都還是為了我嗎?」
「是的,至少在當時的我們眼中,的確是那樣的。」
直到今天姬子才從推銷員河童的口中得知,人們闖入河畔大宅的那一天,其實河神也
帶著不少偽裝成人類的河童混到了人群中。
一開始只是為了要即時救走自己,但見到重病的權兵衛,聽見他留下的遺言時……所
有在場的河童也都被震撼到了。
「那個人直到最後還是深深的愛著妳,才說了那種謊想保護妳啊。」
就算是第一次聽見當日暗室外的詳細情況,正因為是姬子曾經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的
「家」,因為是十分熟悉的人事物,不需要特別去想像腦海裡就會自行浮現出畫面。
如果能成為以「妖怪所知的事實」描繪出的紅卷的話,在繪卷中一定會出現這樣的場
景吧:
接在自己在河畔大宅中幸福生活的日常、還有岩症出現後自己拼命研究治療藥的日常
風景之後的,是已經不成人形地躺在床上的權兵衛,還有在那一天以美麗的人類女性的樣
貌現身的河神。
就連河童們也不清楚那一天的河神為什麼要刻意去接觸權兵衛,或許是惡趣味的想要
看看自己索求的「最大代價」的本體,又或者只是憐憫這個被捲入了河童願望的一般人。
無論如何
在河神開口之前,感覺到眾人到來的權兵衛就先吃力地抬起手指向一旁的暗室。喉嚨
中發出就連蟬聲也稱不上的沙啞聲音,使勁最後的力氣終於斷斷續續地完成了那段話:
「在那裡面的……河童……是在我的強迫之下……才做出藥的……是我控制了……祂
。」
說完那句話,權兵衛的手臂就軟綿綿的垂下,人也再也不動了。
河童們從權兵衛的那段話中感受到了權兵衛維護姬子的決心,河神也在那一瞬間接收
到了權兵衛「希望姬子能被保護著,從這件事中全身而退」的強烈願望。
當時的河童們因為受到震撼而一時之間不知道要怎麼做才好,只是隨著河神的指示行
動著,盡力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權兵衛的遺言。
接著踏入暗室和姬子見面,從倒下、進入假死狀態前的姬子口中聽見那句「我……討
厭、討厭啊」之後,河神化身的女子則是直接這麼告訴其他人的:「聽見了嗎?那個可憐
的河童,剛剛說了『我……討厭人類啊』。」
語調中似乎帶上了微乎其微的感傷與歉意,也不知道是對眼前的姬子的、對想扛上所
有怨恨離開的權兵衛的,又或者只是河童們的錯覺而已。
但在那之後,權兵衛死前許下的願望很快就實現了。
在姬子的葬禮以前,那個真相被扭曲後的「河童蟬」傳聞已經傳入了這一帶所有成年
人的耳中;什麼都不知道的孩子們,則是在葬禮過後從成年人那裡得到了有著深刻寓意,
並將在未來某一天被改成「河童蟬」這個名字的新玩具。
紅卷可能會以孩子們甩著河童蟬輕快跑過河岸的身影作為結尾吧?不過既然是「妖怪
所知的事實」,也有可能結束在姬子意識到傳聞有誤而想從河底上浮,卻領悟到岩症的真
相而不敢再出現在人前……爬上河岸後就默默往杳無人煙的樹林深處走去的身影。
可是比起白卷和紅卷,姬子果然還是更希望自己的故事能在那另一位鬼族畫師手中變
成第三個版本的繪卷。
因為姬子也不知道為什麼總有種預感,那位畫師除了在繪卷中畫下自己向河中神社許
了願的場景,還有可能為自己補上願望實現的後續。
我希望自己……能再見權兵衛大人一面。
既然在推銷員河童口中是「有求必應」的河神,無論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都好,姬子
直到這一刻為止還是相信著當初的願望總有實現的一天。更何況在這條河不是也留下了很
多人曾經「死而復生」的傳聞嗎?
姬子向推銷員河童求證了自己的想法。
已經等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祂真的很希望能從這位同類那裡得到肯定的答案,可是推銷
員河童卻直接對著祂搖了搖頭:
「不是的……在這個世間根本就沒有真正的『死而復生』啊。」
五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事呢?」
「因為等不到實現之日的『希望』,一定會在未來的某一天成為割捨不了的『執著』
,再變成真正的『絕望』。與其看著身為我們同類的妳……走到那個地步,我們私下商量
後,還是決定在無法挽回之前先行動了。」
儘管說起來也是幾十年前的事了,為了救助被暴漲的河水越帶越遠的少年而跳入水流
中的姬子還是想得起被告知真相的那一天,推銷員河童臨走時的那種既憐憫又有些羨
慕的表情。
在那天稍早之前,姬子得知了自己願望可能終究等不到實現的那一天,之後就一直掛
著一張接受不了現實的哭喪臉,大概這就是造就了那份憐憫的原因吧?
至於對什麼感到羨慕……雖然姬子曾經自暴自棄地想過「已經變成這樣的我還有什麼
值得羨慕的事物」,但因為對方在之前的談話中已經解釋得很清楚了,姬子很輕易就能想
出原因。
是因為「名字」。
因為姬子有著從權兵衛那裡得到的真正的「名字」,而不像這一帶的其他河童一樣,
就算打扮得再像人、表現得再怎麼和正常人類一模一樣,被叫著的都只是某個已死之人的
名字。
在這個世間根本就沒有真正的「死而復生」啊。
那是伴隨著這段話一起被推到姬子眼前的,河流「死而復生」能力的真相。
在人們那些關於河川「許願」與「代價」的傳聞中,似乎有不少都是關於「河川能夠
讓已死之人復活」的內容。
在姬子最早聽見的傳聞中,明明是某人向河流祈求了之後,死去的兒子還真的在第七
天回到了家中,但那人卻在某一天又莫名和「死而復生」的兒子一起失蹤了……但隨著時
間過去,傳聞內容竟然變成了「想要復活某個人就必須先以某個人的生命提前作為願望實
現的『供品』奉上」。
於是漸漸的會有人為了「復活某人」而來到這一帶,將自己或別人的生命投入河中當
成「代價」。
而在人們眼中,那些因為許願而復活的人也的確在第七天從河中爬上了岸,他們還會
像從來沒死過一樣照常生活著,直到壽終正寢或某一天被捲入意外死去……但得知了「死
而復生」的真相之後,上岸的人看在姬子眼中全都成了祂的同類。
從來就沒有什麼「死而復生」啊……姬子雖然是河童,但還在見世物小屋裡時似乎也
從人們那裡聽過死後世界「黃泉鄉」的事。人類死掉不久後好像就會直接被來自那裡的使
者帶到那裡去,而且從來都沒聽過有任何人從那裡回來過,那又怎麼可能會有所謂的「死
而復生」啊?
姬子早就該意識到這一點的。
不可能做到真正的「死而復生」,但這條河的神明又自古以來就有求必應,就只能透
過「其他方式」來實現願望了。
推銷員河童口中的那位「河神大人」最後找到的方式就是讓身為自己眷屬的河童
變成那些人的樣子,營造出願望實現的假象。
「像我現在的長相,還有現在的生活全都是模仿著河神大人收到的願望中的某個人。
發現沒辦法再模仿下去,快要被察覺異狀時,我們就會讓自己遇上『意外』,以失蹤的方
式來脫身。」
姬子一聽就覺得不對勁。
「……這麼一來,會不會有其他人為了想再一次復活那個人獻上供品啊?」
推銷員河童看起來有點無奈的樣子。
「所以為了避免這種事發生,我們都會盡力活到那個人的生命正常終結時再離開。畢
竟也是難得能獲得『名字』,能成為『人』的機會,除非遇到真的不得已的情況,我們還
是會好好把握。」
推銷員河童眼中,隱約帶著和曾經的自己一樣的,對人類的笑容和溫柔的嚮往。意識
到這一點之後,姬子雖然還是無法認同這種方式,卻也變得無法責備眼前的同類了。
如果換作是自己,有一個只要背上死者的名字、變成死者的樣子,就能夠被人們接納
、一起生活一起歡笑的機會擺在眼前,自己大概也無法拒絕吧?但是那些同類卻必須要一
直活成別人的樣子,而姬子卻……不一樣。
這也是推銷員河童眼中會不自覺流露出羨慕的原因。正是因此……祂才會對姬子給出
最後的那番勸告吧?
努力抗衡著水流試著拉近和少年之間的距離,耳中明明都是轟隆轟隆的水聲,推銷員
河童的聲音卻還是會不合時宜地在姬子腦中響起:
「總之,現在的話還來得及啊,姬子,我們……這一帶所有的河童從這一刻開始會全
力協助妳完成『岩症的治癒藥』的。結束了這個執著之後,就放下那份感情……開始新生
活吧。」
「妳已經掌握了『變人藥』的製作方法,又有真正從人類那裡得到的『名字』,只要
花上一點時間,一定會變得比我們更能融入人類的社會,也更幸福。」
姬子沒辦法說自己在今天以前完全沒考慮過要這麼做。
只是就算事先思考了再多,再一次看見那副熟悉的長相時,無論是巧合也好,是真的
出現了真跡也罷,姬子果然還是會將那些全都拋開,拾起一度快要放下的執著和感情
再一次義無反顧的愛上了,然後期待著。
※ ※ ※
姬子戀愛了,再一次愛上的是和權兵衛有著相同長相的少年。
想再多接近一點,想再多親近一點,想再像很久以前那樣兩人一起生活……如果能做
到的話,姬子會變得比任何人、甚至是任何妖怪都還要幸福。
但是就如同姬子在躍入水流中之前說過的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選在這種時候呢?
姬子本來在這一帶河童們的協助下,稍早時已經完成了岩症治療藥,來自紫杉的這種
藥只要持續服用一段時間的話就能完全治癒萬能藥帶來的岩症。
從妖怪和同類們口中確認這個消息之後,姬子頓時有種卸下重擔的感覺。也終於能考
慮放下過去的一切,開始新生活的事。
但在真正放下之前,姬子還是想再到那些熟悉的地方繞一繞作為道別。本來只是懷著
那樣的想法才來到河邊的樹林,然後
「……不可以!好不容易能再見到面的!我不想再讓權兵衛大人死掉!」
行動的目的轉為「救下少年」。
只是,姬子靠著身為河童高超的泳技在急流中終於拉住了少年的身子,努力帶著少年
試圖往岸上游去時才忽然意識到,似乎就連這件事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完成的。
只有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明明怎麼游都十分輕鬆,河底的暗流非但不會把自己往下拉,
有時還會溫柔地包裹著自己、托著自己上浮,簡直像是這條河的神明在藉此展現著「保護
身為河童的自己」的決心似的。
姬子就是在這樣的前提下一點一點追上被水流帶得遠遠的少年的。
拉住水裡的對方時,大概是因為已經有點失溫了,觸手的溫度並不如想像中的溫暖。
少年勉強露出水面的頭部大口大口喘著氣,用盡體力而臉色慘白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姬子急急地拍著水想帶著少年回到岸上。
可是就是從那一刻起,姬子發現自己擅長的泳技開始不敵水流的威力了。
幾乎是被水流推著走了。
每一次靠近岸邊時就又會被推回河中央,就這麼被硬生生磨掉了大半的體力。儘管還
是拼命划著水抵抗著,拉著少年的右手隨後卻感受到了更強大的拉力,然後,姬子終於意
識到了。
「該不會是因為這條河……這裡的河神不希望他活下去嗎?」
比起方才更強烈的不祥預感再次浮現了。只是相較方才是因為沒有能夠多想的時間才
無法多想,現下拉著少年徒勞地對抗著水流的姬子,這時已經有多餘的心思讓那股預感自
然發展下去
為什麼河神會不希望少年活下去呢?
為什麼會選在這種時候呢?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突如其來的山洪爆發、吃下變人藥時的期待、在河邊樹林中的那一眼,還有還有……
姬子瞪大眼睛,迅速回憶過在此之前發生的所有事之後,思緒停在了最有可能的那個問題
點上:
「又是因為我向河川許了願嗎?」
是因為自己在喪禮的那一天許下了「能再見權兵衛大人一面」的願望嗎?這條河的神
明有求必應,所以因為自己只求了「一面」,既然那一面已經見完了,河神就要把對方還
有其他孩子的生命作為代價全部收走了,是這樣嗎?
姬子不知道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確。
然而,就在得出這個結論時,彷彿是想告訴祂「就是這樣沒錯」,姬子忽然感覺到水
中有股力量強力地將自己往岸邊推去,那股力量同時也更用力地想將少年拉入河底。
「不可以!好不容易才見面的,就算是因為願望,就算要被當成代價收走,我怎麼可
能看著權兵衛大人再一次死掉?」
姬子拼命地抵抗著那股力量,腦中一團亂,許多想法快速浮現又迅速消逝。要趕快想
想辦法才行……再這樣下去的話,一定又會變成是自己許的願害到了自己喜歡的權兵衛…
…有什麼辦法呢?
「對了,如果那樣做的話」
恍恍惚惚中,祂有一瞬間好像在水流中看見了那棟也不知道是被淹沒還是直接蓋在河
中的神社。
距離葬禮那時明明已經過了好幾年了,神社的風貌仍舊沒有什麼太大的改變,長了青
苔的鳥居拜殿本殿,形同鎮守之森包圍著神社、隨著水波搖曳的水草,唯一和那時不太一
樣的只有
本殿的門是敞開的。姬子終於在那一瞬間看見了那位散發出危險壓迫感的河神的真面
目。是位穿著華麗和服,有著如河水般美麗長髮,表情看起來卻有些冷淡的女性。
然後,似乎是察覺到姬子的目光,也透過那道目光得知了姬子的想法
「再來許個願吧,要許個不會再讓事情變成這樣的願望才行。」
那位女性向著姬子點了點頭。接著華貴的身姿又隨著那座神社一起消失在水流中。
一瞬間所見的一切就像是體力耗盡即將在河裡淹死時做的美夢,但姬子卻十分確定那
位女河神一定還在注視著自己,在等著自己許願,然後向自己收取對應的代價。
那麼要許什麼願才好呢?被肯定了想法之後姬子沒有思考太久。
姬子得知岩症真相時曾經愧疚自責過,被告知了「死而復生」的真相時有些無法認同
,如今又意識到自己快要再一次害死權兵衛至此為止所有的經歷和心情在這一刻交織
成了最後的願望。那個如果能被實現的話,應該能確保這類的事不會再發生的願望。
於是姬子輕聲開口了:
「我希望……所有愛著河童,也被河童深愛著的人,從今以後都可以平安的活下去。
」
※ ※ ※
這條河的河神果然真的是有求必應。
話音剛落,姬子立刻就感覺到拉扯少年的力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將其帶往岸邊
的水流。
姬子硬是擠出最後一點力氣,和水流一起把少年推上了岸。確定少年終於安全,河水
也不再試圖奪取少年的性命時,姬子放下緊張的心……鬆開了少年的手。
接著還待在水裡的姬子立刻感覺到周遭環繞著的水流變了,想把自己往河底拉。四肢
和身體都變得好沉重,和葬禮那個時候不一樣,這一次沉下去的話,大概就再也沒有浮上
來的機會了。
姬子並沒有驚慌失措,因為祂知道是河神要向自己索取願望實現的代價了。望著
少年茫然中又帶點驚慌的表情,祂甚至還有一剎那想著:對了,好不容易才「重逢」的,
卻還沒有讓對方知道自己的名字。
不只是自己未能說出口的戀心,曾經對重逢後生活的期待……還有自己那個和這一帶
其他河童不太一樣的,來歷很特別的名字,就這樣被直接帶走而沒機會開口的話,大概也
會一起被奪走,變成代價吧?
但是沒關係、沒關係。雖然還有很多自己期待的事沒辦法去完成,自己想像中的未來
再也不會到來,但是仔細想想自己做到了、完成了什麼,那些忽然好像又變得無關緊要了
。
姬子看不見自己現在臉上的表情,但是能夠想像,自己現在一定正帶著完成了想做的
一切,已經可以不帶遺憾離開的那種……心滿意足的笑容吧?
祂一定是帶著那種笑容向自己愛上的少年做出道別的。
「權兵衛大人,這一次終於能救到您了。」
接著姬子推開了少年努力伸出的那雙,想拉住自己想救自己的手。
祂放鬆了身體,在少年驚慌的呼喊聲之中任憑湍急的水流將自己帶離岸邊,迅速拉入
黑暗的河底。
姬子也大致能夠想像,在這時的少年眼中,放棄掙扎的自己大概就像是突然失去了游
泳的能力,直接在河裡溺水然後淹死似的。
但是大概只有姬子自己知道吧?這對祂來說並不算是「悲慘的死去」目送著少年
的身影消失在水面上那個光明的世界中,此刻的姬子說起來是如此的幸福,如此的滿足。
※ ※ ※
傳承到後世的某個傳聞中,曾經有個河童在臨終時說過:
「我……討厭人類啊。」
然而才不是,才不是。
河童,果然還是最喜歡溫柔又溫暖的人類了。
姬子,直到最後一刻,果然都還是最喜歡權兵衛大人了。
六
某位民俗學家的記錄:
「名得河童」是我在歌川一帶採集到的最後一則故事。
記下這則故事的是從前住在這一帶的某位老人。不知道是從誰、從哪裡得知了這些事
,卻固執的認為這就是「真相」。
「明明看起來只是個童話故事而已。」我在老人的故居讀著記載了「名得河童」的筆
記本時,那位自稱老人的曾曾曾孫女的美麗女性是這麼告訴我的。
乍看之下的確有這樣的感覺。
無論是到死還在維護著河童的人、得到名字後卻願意為了人類而死的河童,通篇充斥
著的過於純粹的善意和捨己為人……全都是理想化到或許只有童話故事中才會出現的情節
。可是明明是那樣的內容,送到我手中的筆記本卻十分乾淨整潔,似乎至今為止都被小心
地保存著。
我不是沒看過其他出於對故人的思念而被好好保留下來的遺物,只是保存得像眼前這
麼完整的還是第一次。出於訝異忍不住多問了一句。
本來還以為會得到和其他人一樣類似「思念」「回憶」之類的答案,女性給出的那個
回答都不在我的這些預料之內,卻順帶一起解釋了很多事:
「因為他終其一生都對那件事耿耿於懷。」
那個寫下了「名得河童」的老人據說是幾十年前一次山洪爆發的唯一倖存者,那時他
還是個小孩子,被大人們找到時正雙眼發直地注視著已經恢復平靜的河水,口中喃喃地唸
著「我被河童救了」這句話。
大人們一直以為那只是驚嚇過度時的幻覺而不太在意,當年那個說著自己「被河童救
了」的孩子,卻因為同時從河童口中聽見了那句「權兵衛大人,這一次終於能救到您了」
,花費了一生都在尋找當日遭遇的真相。
直到垂垂老矣之前到底試過多少方法來確認真相,這之中的過程只有當事人才知道。
然後終於能提起筆把自己認定的真相寫下來完成「名得河童」之後,似乎是因為
消除了長年以來的執著,在幾天之後壽終正寢的老人是帶著沒有任何遺憾的安詳表情離開
的。
我就是因為那位女性的這段回應才開始懷疑起……如果老人記下的「名得河童」並不
單單只是理想化的童話,而真的是某種程度上的「真相」的話
那麼康川地區的「河童之墓」中,可能至少埋有一具真正的河童遺體。
那是個曾經許下了「希望所有愛著河童,也被河童深愛著的人,從今以後都可以平安
的活下去」這種願望的河童。只是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環繞著那個河童的怪談傳聞最後
傳下來時都是失真的樣子。
依照「名得河童」中的說法,將那些傳聞變成那個樣子的就是這條河的河神了。
說起來那位河神似乎還會化身成人類,那麼自從我開始調查「無名河童」傳聞的那時
起,在這一帶訪問到的人之中到底有多少是真正的人類,有多少又是偽裝成人的河童甚至
是河神本尊?
還有河川「死而復生」的真相,在故事中姬子因為能同理同類的心情,雖然無法認同
卻也無法責備,對於身為人類的我來說,知道了就只會有一種反應。
我臉上的表情大概難看到讓那位女性都嚇了一大跳,還讓她有點疑惑的樣子,才讓她
在接下我交還回去的筆記本時問了那種問題:「這樣不好嗎?雖然必須付出一點代價,但
所有人的願望的確都實現了啊。」
「一點都不好。至少……對那些一心期待死者復活,甚至付出生命的人來說,雖然是
懷抱期待直到最後一刻,這種欺騙式的復活簡直就是在踐踏他們的心意啊。」
聽了我的回應,那位女性愣了一下,微微低下頭像是在思考著什麼。
「說的也是,那麼……終究還是需要其他替換的方式才行。」
至少希望是有一天當真相被揭露之後,不會讓人太失望太怨恨的方式這樣的念頭
才剛在我心裡浮現,那位女性又像是感覺到什麼一般猛地抬起頭。那雙凝視著我的眼睛,
那時真的閃亮到根本不太像是人類。
「這是你想對河流許下的願望嗎?」
在那一剎那間我忽然意識到了什麼。覺得必須立刻明確地表達自己的想法才行,就一
股腦的把自己到目前為止的調查感想全都說了出來:
「不是,我不會、也不想對這條河許願。」
「因為聽起來神明雖然有求必應,但有時候願望卻會以扭曲的方式被實現,還會傷害
到無辜的人,所以我絕對不會去向這條河的神明許願。」
「我的願望我自己會去實現。」
似乎是對我的那番話頗有意見又不知道該從哪裡反駁起,那位女性在接下來的談話期
間都擺著一張不太高興的臉。只是在我那天離開老人故居前,她似乎也想通了什麼,表情
看起來少了幾分敵意。
……
隔天再過來時,看見老人的故居變成了久久沒有人居住的樣子。
我拜訪了住在附近的其他人,每個人都說老人根本就沒有什麼曾曾曾孫女。畢竟他終
生都沒有娶妻,到了晚年一個人住在那間屋子裡,直到躺在床上的遺體腐爛了,才被人發
現。
我稍微回憶了一下昨日見到的女性的說法,更確定自己昨天的感覺沒錯了:那位女性
果然是……「那種存在」嗎?
明明已經藉由扭曲的傳聞讓人們都以為「這一帶沒有任何河童」「河童不存在」,應
該也是用這種方式來保護河童免於侵擾的祂,又為什麼要告訴我「名得河童」的故事……
這我就不得而知。
只是從祂的反應來大致猜測,或許是和祂說的那句「終究還是需要其他替換的方式」
有關?
又或者事情根本就沒那麼複雜,我遇到的只是個無意間撿到老人遺物的妄想症患者?
……
調查到了最後,雖然不可能真的因為這種原因就去挖看看下面是不是埋有真正河童的
遺體,想著都知道了人家的故事還是正式弔唁一下比較好,我特地繞回了康川地區的「河
童之墓」一趟。
沒想到會在那裡見到其他和我一樣從外地過來的人。表情都很溫和的兩名青年似乎是
趁著暑假期間結伴旅行至此,都帶著小型的行李箱、背著背包。我到的時候,其中一人正
在墓前合掌致意,或許是已經得知了那個地區流傳的「無名河童」故事吧?另外一個人則
是
稍微合掌致意完,就翻開懷裡抱著的素描本努力畫著什麼,那專注的樣子像是周遭有
再多的干擾都阻止不了他畫畫。而他的同伴似乎也很習慣他這個樣子了,只是表情無奈地
靜靜等著他畫完。
沒過多久畫作好像完成了,帶著素描本的青年笑著直接將那一頁從素描本上撕了下來
,擺在「河童之墓」前。我本來還沒反應過來,後來想想那應該是……供養?
「這樣就好了嗎?」
「嗯,沒辦法呀,因為我喜歡大家都能得到幸福的結局啊。」
直到兩名青年說說笑笑地提著行李從墓前離開後,我才走過去看了被留在墓前的畫。
我大概直到很久之後都還會記得那幅畫上的場景。簡單的線條在紙上勾勒出泡在河裡
妖怪樣貌的河童和坐在岸上的少年的樣子,無論是河童或是少年都正咧開嘴開心的笑著相
談甚歡……兩人栩栩如生地生活在畫裡那個永遠都會被日光照耀著的明亮河邊。也不知道
是不是錯覺,凝視著畫中的兩人越久,我依稀聽見有微弱的聲音從畫裡傳來:
「初次見面,我是」
「我知道,妳是河童。妳好啊,初次見面。」
就算不知道名字,就算沒有人類的名字;就算是和人類不太一樣的長相,就算有長著
蹼的雙手和綠色的皮膚、鳥嘴和龜殼……就算不是人類,也能被人類接受,也能被愛著;
就算沒有成為人也能得到幸福。那幅畫隱約表達出了那樣的意思。
畫的右下角留下了「akaioni」這個署名,我想起自己似乎曾經在某個大型超常現象
討論網站上看過這個名字的繪師的圖,原來剛剛的那位就是本人嗎?
……
「無名河童」以及其相關傳聞的調查至此結束。我從目前為止的調查中確認了,這並
不是我父母失蹤前接觸的「那則怪談」。
所以我也差不多該換到下一個地區去了。
好了,來繼續調查下一則「無」的怪談吧。
相關篇順序:無名河童→河禍→河之供物→河童蟬→這篇(名得河童)
無名河童線結束
年快過完了,順便祝大家新的一年都能事事平安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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