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閲讀:如果丘吉爾領導當下的美國,美國能避免衰落嗎?》
Niall Furgeson /英國歷史學家,哈佛大學歷史系教授. 原文刊載於英國《經濟學人雜誌》8/21
當美國於一片混亂中撤離阿富汗時,它的衰落令人回想起一個世紀前大英帝國的殞落。
一位歷史學家警告:阿富汗只是開始,未來可能會因此導致更大的衝突。
「許多人仍沈浸在無知之中……而他們的領導人為了獲取選票,不敢點醒他們。」
在《集結風暴》(即丘吉爾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回憶錄》的第一卷)一書中,丘吉爾如此描述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勝利者:英國。
他痛苦地回憶:「拒絕面對令人不愉快的問題,渴求人民的擁護和選舉勝利,不顧國家的重大利益。」
美國讀者看著他們的政府「丟臉的」離開阿富汗,聽著拜登總統緊張而努力地為他造成的不光彩撤離辯護,可能會發現:丘吉爾戰前針對英國的批評,有一些會令他們心裡不舒服、但卻似曾相識。
借用耶魯大學的歷史學家Paul Kennedy 的一句話,當時英國的精神狀態是整個國家的疲憊和「帝國過度擴張」的產物。
自1914年以來,英國經歷了一次世界大戰和1929年大蕭條,並且在1918至1919年經歷可怕的大流行病——西班牙流感。
財政被堆積如山的債務,壓得喘不過氣來。
儘管英國仍然是全球主要貨幣發行國,但在貨幣方面,它已經不再是當年無可匹敵的角色。高度不平等的英國社會,促使左派政治家要求即使不實行徹底的社會主義,也要進行社會財富和權力的重新分配。
一部分知識分子在這方面走得更遠,他們選擇擁護共產主義甚或法西斯主義。
與此同時,凝固而無法變通的統治階層,傾向於忽略不斷惡化的國際形勢。英國的全球主導地位在歐洲、亞洲和中東都受到威脅。集體安全體系——當時建立在國際聯盟的基礎上,它是1920年戰後和平解決方案成立的國際組織,也正在崩潰,只留下了一個鬆散的聯盟,勉強補足業已離散的帝國影響力。
但結果卻是另一場更大的災難式的失敗:英國人既沒有認識到極權主義威脅規模之大,也沒有積累出阻嚇獨裁者的手段。
英國的教訓,是否有助於我們理解當下美國權力的未來?
美國人更喜歡從美國自己的歷史中吸取教訓,他們很少從他國歷史,看待世界。但將美國與上一任大英帝國的全球霸主對比,或許會為我們帶來更多啓發。因為今天的美國與戰時的英國,在許多方面都很相似。
與任何歷史類比一樣,這樣的類比當然也有缺陷。英國在20世紀30年代統治了廣闊的殖民地和其他附屬國,今天的美國卻沒有相同的統治區域。
這一點使得美國人在自我認知上認為美國並非一個帝國,即使他們的士兵和公民在阿富汗駐紮了20年才撤退:他們依舊如此認為。
儘管美國的新冠病毒死亡率很高,但也並沒有嚴重到英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所經歷的那種受創傷的程度。當時英國有大量的年輕人被流感屠殺(近90萬人死亡,15至49歲的男性中,佔了大約6%,至少170萬感染者)。美國如今面臨的威脅也不像納粹德國對英國造成的威脅那樣明顯而迫切。
不過,某些相似之處還是很驚人,而且這兩個國家在阿富汗強行建立自己相信的價值秩序,都相繼失敗了。
早在1930年2月,在「過早的」現代化改革引發了一場叛亂之後,《經濟學人》雜誌已指出:「很明顯,阿富汗不會採用西方的東西。」
近幾十年來,預測美國衰落的書和文章已經太多了,以至於「衰落主義」已經成為一種陳腔濫調。
但英國在20世紀30年代和50年代之間的經歷提醒我們,還有比溫和的、漸進式的衰退更糟糕的命運。
《以金錢為導向的價值觀》
我們從堆積如山的債務開始談起。
第一次世界大戰後,英國的公共債務從1918年佔GDP的109%,上升到1934年略低於200%。而美國的聯邦債務與英國雖有所不同,但在規模上是可以比較的。如今她的債務達到國內生產總值GDP近110%,甚至高於第二次世界大戰後不久前一個高峰。
美國國會預算辦公室估計,到2051年,它可能超過200%。
當今的美國與大約一個世紀前的英國有一個重要區別,美國聯邦債務的平均期限相當短(65個月),而英國超過40%的公共債務採取的是永久債券或年金的形式。這意味著,今天的美國債務對利率的變化,要比當初的英國危險且敏感得多。
另一個關鍵差異是財政和貨幣理論的巨大轉變,這很大程度上正是凱恩斯對英國戰時政策的建議。
1925年,英國決定以戰前過高的價格將英鎊回歸金本位,這使英國陷入了長達八年的通貨緊縮。工會權力的增加意味著大蕭條期間,工資的削減落後於物價的削減,這導致了就業機會減少。
在1932年的低谷期,英國失業率為15%。然而,英國的大蕭條主要還是因為英國在1931年放棄了金本位制,這使得貨幣政策得以放寬。實際利率的下降意味著償債負擔的減輕,為英國財政創造了新的迴旋餘地。
在未來幾年,美國似乎不太可能出現這種償債成本的下降。以美國前任財政部長勞倫斯·薩默斯Lawrence Summmers為首的經濟學家預測,當前美國的財政和貨政策,將導致通貨膨脹的危險。
英國的實際利率在20世紀30年代普遍下降,而美國的實際利率預計將從2027年開始轉為正數,並穩步上升,到本世紀中期達到2.5%。當然對利率上升的預測,往往是錯誤的,而且美國聯準不急於收緊貨幣政策。但是,如果利率真的上升,美國的債務將需要更多的成本來償還,擠壓聯邦預算的其他支出,特別是國防等可容易調整的支出。
這將問題的關鍵,擺在我們面前了。
丘吉爾在20世紀30年代最關心的問題是:政府在拖延時間——這是英國綏靖政策的基本原理——而不是積極地重新武裝英國軍隊,以應對希特勒、墨索里尼和日本帝國主義政府越來越多的侵略行為。丘吉爾反對英國綏靖主義者另一個關鍵論點是,財政和經濟方面的限制——特別是管理一個覆蓋斐濟、岡比亞、圭亞那、溫哥華的帝國,其高額成本使得快速重新武裝英國,變得不再可能。
稱美國今天面臨著類似的威脅——不僅是來自中國,還有來自俄羅斯、伊朗和朝鮮的威脅——這可能顯得異想天開。
然而,僅僅是這一事實,就說明問題所在。
大多數美國人,就像二戰之前的大多數英國人一樣,根本不想考慮在國家已有大量債務下,如何面對希特勒正在發動一場重大戰爭。
如今的美國也正在走向相同的道路。預計美國國防開支佔國內生產總值的比例將從2020年的3.4%下降到2031年的2.5%。
這會引起丘吉爾主義者的驚愕。他們也將會經歷相同的敵意和指責——如同當年譴責丘吉爾在煽動戰爭一樣。
《力量是相對的》
美國與其他國家相比的相對衰退,和當初的英國另一個相似點:經濟史學家安格斯·麥迪遜估計,到20世紀30年代,英國經濟產值不僅被美國(早在1872年)超越,而且還被德國(第一次在1898年,在經歷了災難性的戰爭、惡性通貨膨脹和不景氣的年代後,於1935年再次被超越)和蘇聯(1930年)超越。
大英帝國作為一個整體,其經濟規模比英國大,特別是如果把各殖民地包括在內的話,也許是其兩倍大。但美國的經濟規模更大,儘管大蕭條對美國的影響更嚴重,美國的經濟體量,仍然是英國的兩倍多。
今天的美國也面臨著類似的經濟產值相對下降的問題。按照購買力平價法,考慮許多中國國內商品的價格更低,中國GDP在2014年已趕上了美國。按當前美元計算,美國經濟體量仍然更大,但預計兩國的差距將會縮小。今年,中國的美元GDP會是美國的75%左右,到了2026年,則將達到89%。
中國給美國帶來的經濟挑戰比蘇聯曾經帶來的更大。這不是什麼秘密,因為蘇聯的經濟規模在冷戰期間從未超過美國的44%。
在許多運用於國家安全應用的技術領域,從人工智能到量子計算,中國正在努力追趕美國,這也不是什麼機密消息了。中國領導人的雄心壯志也是眾所周知的。
這五年來,美國對中國政府的好感明顯轉變為負面。即便如此,公眾對於應對來自中國的軍事威脅也沒有多大的熱情。如果中國攻打台灣,大多數美國人可能會與英國首相張伯倫的觀點一致,他曾臭名昭地將德國在1938年分割捷克斯洛伐克的行動描述為「遙遠國家的爭吵,而我們對爭吵的雙方都一無所知」。
在兩次大戰之間,英國態度軟弱的一個關鍵原因是知識分子對帝國的反抗,以及更普遍的對英國傳統價值觀的反抗。
丘吉爾厭惡地回憶起1933年牛津大學辯論社在辯論中提出的動議:「我們拒絕為國王和國家而戰」。他指出:「在英國,人們一般會對這樣一個插曲一笑置之,但在德國、俄羅斯、義大利和日本,他們會有英國已經變得腐朽墮落了的根深蒂固的想法,這種想法也動搖了許多人的盤算。」
當然,這也正是如今中國新一代「戰狼」外交官和民族主義知識分子對美國的看法。
納粹、法西斯和共產主義者都認為英國人對自己充滿了憎惡。「我甚至不知道大英帝國正在消亡,」喬治·奧威爾在他的文章《獵象記》中記錄了他作為殖民地警察的時光。沒有多少知識分子能有奧威爾這樣的洞見,認為英國仍然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許多人——不像奧威爾——他們選擇了信仰蘇聯共產主義,他們為西方國家的情報部門帶來了災難性的後果。與此同時,令人震驚的是,大量上流社會的貴族精英還被希特勒吸引。甚至《每日快報》的讀者,也樂於取笑而非讚頌大英帝國。
《帝國的終結》
美利堅帝國不像曾經的大英帝國一樣有英聯邦自治領地、殖民地和受保護國,但它現在所處的國際主導地位,以及過度擴張帶來的代價,完全與大英帝國相似。
現在美國的左翼和右翼都習慣性地嘲笑或謾罵美國帝國主義的計劃。《國家》雜誌的記者湯姆·恩格爾哈特(Tom Engelhardt)幸災樂禍地說:「美利堅帝國正在崩潰。」
對於右翼來說,經濟學家泰勒·考恩(Tyler Cowen)譏諷地想像著「美利堅帝國的衰落會是什麼樣子」。:
與此同時,進步的非裔美國哲學家康奈爾·韋斯特(Cornel West)認為「‘黑人的命也是命’與反對美利堅帝國的抗爭殊途同歸」,還有兩位支持川普的共和黨人瑞安·詹姆斯·吉爾·杜斯基(Ryan James Gir dusky)和哈倫·希爾(Harlan Hill)認為最近的新冠疫情揭露了「美國其實穿著皇帝的新裝」。
右翼仍然捍衛著美利堅共和國建國的傳統:與此相反,「覺醒」的左翼則試圖將美國歷史改寫為充斥著奴隸制和種族隔離的血淚史。但政治光譜中的任何一方都沒有多少人渴望回到上世紀40年代開始,美國扮演全球霸權時代。
簡而言之,就像20世紀30年代的英國人一樣,21世紀20年代的美國人已不熱衷於帝國主義——中國的觀察人士注意到了這一現象,並對此津津樂道。
然而,帝國仍然存在。
美國幾乎沒有多少真正意義上的的殖民地:只有加勒比海的波多黎各和美屬維爾京群島、北太平洋的關島和北馬里亞納群島,以及南太平洋的美屬薩摩亞。按照英國人的標準,這些殖民地根本不值一提。然而,美國與曾經的大英帝國一樣,軍隊遍布全球,無處不在。美國的武裝部隊人員在150多個國家都有部署,駐外軍隊總人數約為20萬人。
承擔如此廣泛的全球責任並非易事。但是,要想擺脫他們同樣不容易。
英國人為此吃過苦頭,美國人則要吸取英國人的教訓。
拜登決定從阿富汗進行「最後的撤軍」被認為是不明智的,這說明了美國想要減少其在海外所承擔的責任,並不容易。
歐巴馬曾經也做出了類似的從伊拉克撤退的決定,並於2013年宣佈「美國不是世界警察」。
川普的「美國優先」(American First)原則只是同一種衝動的民粹主義的版本:他太渴望離開阿富汗,並以關稅取代「反恐支出」。
在阿富汗發生的撤軍災難完美的說明,想要放棄對全球的主導權,這個過程是不太可能和平度過的。不管用何種措辭,宣佈放棄這場歷時最長的戰爭,就是承認失敗。
這不僅僅對塔利班,是他們的勝利。
中國也在密切關注,畢竟中國與阿富汗也有一段狹小的接壤土地。俄羅斯也在幸災樂禍的作壁上觀。
就在歐巴馬宣佈放棄做世界警察的幾個月後,俄羅斯立刻就對烏克蘭和敘利亞進行了軍事干預。
這並非巧合。
拜登相信美國可以像之前從越南撤軍、擺脫越南這個泥淖一樣從阿富汗撤軍。
越戰是段不光彩的歷史,美國在越南受到的屈辱確實產生了後果。它為蘇聯及其盟國以可趁之機,在其他地方製造了麻煩——包括非洲南部和東部、中美洲以及蘇聯於1979年入侵了阿富汗。
於是我們可以推論在喀布爾重演西貢當年的淪陷,未來也將產生類似的不良影響。
即便新保守主義在2003年入侵伊拉克後抬頭,狂妄自大到了頂峰的時候,美利堅帝國的終結也不難預見。
我在《巨人:美利堅帝國的興衰》一書中首次提出,當時美國的全球地位至少存在四個根本性的弱點:一是人力赤字(很少有美國人願意在像阿富汗和伊拉克這樣的地方長時間工作);二是財政赤字(見上文);三是關注度不夠(選民在大約四年後就對任何大規模干預失去了興趣);四是歷史視角的缺失(決策者不願從前任那裡汲取經驗教訓,更不願意從其他國家吸取經驗教訓)。
但是曾經的大英帝國從來沒有這些事件。
另一個不同之處在於——這比財政赤字要深刻得多——是美國的負國際投資(NIIP),它佔GDP的比例是-70 %。
負的國際投資本質上意味著外國人對美國資產的所有權,超過了美國人對外國資產的所有權。相比之下,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英國儘管有大量的海外資產被清算以資助一次世界大戰,但它仍然有著龐大的正國際投資。從1922年到1936年,它一直保持在GDP的100%以上:到1947年才下降到3%。
拋售剩餘的帝國白銀(準確的說,是迫使英國投資者拋售海外資產,交出美元)是英國為二戰買單的一種方式。
但是美國作為一個債務大國,並沒有與之對等的儲備金。只有通過更多的公債出售給外國人,美國才能負擔得起維持其世界霸主地位的成本。
這對於維持其超級大國的地位而言,實在太不穩定了。
《丘吉爾:「我當首相不是為了主持大英帝國的葬禮」》
丘吉爾在《集結風暴》中的論點並不是在借德國、義大利和日本的崛起這一不可阻擋的進程來譴責英國的衰落。相反,他堅持認為,如果西方民主國家在1930年代早些時候採取更果斷的行動,戰爭本來可以避免。
當小羅斯福總統問丘吉爾這場戰爭應該叫什麼時,丘吉爾立刻回答說:「不必要的戰爭。」
同樣的道理,中國的崛起也並非不可阻擋,更不用說俄羅斯了。從朝鮮到委內瑞拉,所有與他們結盟的小國都是經濟上的弱國。中國人口老齡化的速度比預期的還要快,勞動力正在萎縮。
居高不下的公營及私營部門債務正在拖累經濟增長。它也可能在氣候危機中,首當其衝,因為它無法輕易改掉依賴煤炭,作為工業能源的現象。
然而,一系列事件的發展又很容易導致另一場不必要的戰爭。
最有可能是在台灣問題上爆發。
中國要統一台灣,而美國模糊地承諾要防禦中國——隨著東亞地區軍事力量平衡的轉變,這種承諾越來越缺乏可信度。
美國航母越來越難招架中國的東風-21D等反艦彈道導彈,而這還只是美國國防部無法解決的問題之一。
如果美國的威懾失敗,習近平發動突然襲擊,美國將面臨更嚴峻的選擇,要不然打一場漫長而艱苦的戰爭——就像英國在1914年和1939年所做的那樣——要不然就像1956年蘇伊士運河事件那樣,直接認輸。
丘吉爾說他寫《集結風暴》是為了表明:
邪惡者的惡意如何因善良者的軟弱而愈發猖狂;民主國家的結構和習慣為何——除非與更大的有機體結合在一起——會缺乏為卑微大眾提供安全感的毅力和信念;甚至在自我保護的問題上……謹慎和克制的忠告反而會帶來致命的危險……以及因為渴望安全和平靜的生活,而採取的中庸之道,可能會直接導向災難的中心。
他用一句精辟的格言作為這卷書的結束語:「事實勝於幻想。」
近年來,美國領導人過度熱衷於幻想了,譬如小布希領導下新保守主義者「全面統治」的幻想,還有川普想像出的美國「大屠殺」的黑暗噩夢。
隨著另一場集結風暴的到來,也許是時候面對現實了。
丘吉爾看透了這一點:帝國的終結很難不伴隨著陣痛。
——圖片:美國運輸機撤離阿富汗難民、美國最後離開的軍事領袖、拜登在白宮發表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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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從我世界經過的5/1》
身為投射者,我們很常說伯樂之必須,但我一直覺得良師也是關鍵的。在我們還不清楚自己的方圓或斤兩,有人只看了眼神和動作,就足以分辨我們是一塊璞玉。人生中影響我最深的啟蒙師,是5/1。
5/1的老師是特立獨行的,回想起來,她在傳統的教育體制,也顯得與眾不同。處處展現了「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老神在在,升學至上的年代,反而鼓勵適性發展,小學課後輔導,別班苦塞雞兔同籠的解題必考,老師說,我們去打球吧,誰會把公雞和兔子養在同一個籠子裡呢,有好的身體比甚麼都強。
小學生,哪裡懂得甚麼是人生,但可以在天氣逐漸轉涼的秋陽下打球,而不用計算籠子裡到底幾條腿,是這麼地快樂。這也是我記憶中最初始的快樂原型之一,直到現在,涼風徐徐的操場散發出PU跑道的軟膠味,依然使我打從心底感到快樂。
對於數字的憨慢,讓我在小學階段就吃上數學紅字,老師並不嚴詞苛刻,只是教導我:「人都有強有弱,這沒有甚麼,但基本的原理你要懂,遇到問題不要逃避,把妳會的寫對就好。」靠著「把握會寫的」,我的求學過程雖不算順遂,倒也以低標進了大學,完成了爸媽對我的期待。
老師也是我人生中第一個忠實讀者,即便我沒沒無名,依然定期造訪這個粉專,鼓勵我把過往的人生經歷寫出來。小學快畢業的那一年,我在學校翻看據說曾被歸列為禁書的<野鴿子的黃昏>,經同學舉發之後,老師把那本書拿在手裡,翻來覆去良久,我原本以為會被沒收,十分擔心該如何跟眷村裡借書的鄰居小姊姊交代,沒想到老師只是輕柔地問我,「孩子,妳知道這本書在寫甚麼嗎?」
老實說,我不知道。我只是被那些優美卻陰鬱的文字所吸引,觀感並不愉悅,跟我看亞森羅蘋或射鵰英雄傳完全不同,而是隨時隨地都在悲憤著與掙扎著,因為太想瞭解到底在追尋甚麼呢,反而一頁一頁地讀了下去,我回答:「我只是覺得文字很美而已,內容看不太懂。」
老師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書還給我:「這本書,老師也很喜歡。但是妳可以等到長大一點再看,才不會越讀越疑惑。文字很美,我也這麼覺得,那些讓人感到難過的情緒,可能長大之後妳也會有,等那時候再來承擔吧,現在不需要糾結這麼多。」
雖然一知半解,不過作為孩子,這是頭一次有長輩願意和我進行這麼「平等」的對話,而不是訓斥:「妳又在看這種沒用的東西!有時間讀垃圾小說,怎麼不多讀一點書?」我感覺被理解、被救贖,即便所有人都認為我魯蛇,5/1始終注視著我,對我伸出雙手。
職場上率先對我伸手的,也是5/1。他們不只發掘了我,也提攜著我。剛入社會時,我大概就是大家形容的草莓族,隨便一衝撞就會玻璃心碎裂,缺乏具體堅固的觀點和信念,在日子裡載浮載沉著。
我的第一個職場伯樂,是形象鮮明的5/1,留著過耳的頭髮,隨時準備騎馬出征。大多數的成熟男子留長髮,總給人浪漫不羈的聯想,他的長髮卻像極了希臘神話中的戰神,心中的信念永遠都是,「我要征服這個客戶。」在代理商,我們面對的,通常都是門面光鮮、要求完美的大廠,能夠生還,已經很了不起,從沒想過還要使之臣服。
但事實也是,沒有5/1搞不定的客戶。我看過他拋頭顱灑熱血、在會場坐鎮指揮燈光的樣子;也很熟悉他坐上艱困的會議桌,面對客戶刁鑽凌厲的攻勢毫不畏懼、談笑用兵的模樣,這使我燃起對於工作的熱情和想望,也想變成一個攻無不克的將軍。
5/1把會的都教給我,那幾年的教育,從寫到說,從執案到攬客,從單兵獨鬥到團隊作戰,十分鐵血,不留情面,草莓族如我,全靠不服輸的意志苦撐。有一天,他告訴我,「好了,你已經學成了,剩下的得靠你自己了,我要去追尋我的下一個戰場了。」我悵然若失,甚至流下眼淚,戰場還在,但突然很懷疑自己真的變成將軍了嗎?
接下來的幾個5/1老闆,個個有型有款,也各自用不同的方式,啟動了我身上的許多機關,但相同的是,他們使我徹底明白,我並不是一個善於征戰的將才,運籌帷幄的幕僚身分,我會做得更出色。很幸運的是,他們雖免不了大老闆的脾氣,對於幕僚的尊重,和當年的老師差不多,我很享受那些「平等」的對話,激勵自己把眼界和水平放到和老闆一樣的高度。意見相左的時候,他們願意把身為上位者的全盤考量、利益斟酌一一說出來,饒富興味地反問我:「現在你知道我的為難了,換了是你,你會怎麼做?」
人類圖裡描述5爻的「魅惑」,我非常了解,那是一種足以感召人群、使之為其效力的感召,感召之下的,都是5/1的子民。我也同意5爻都是出眾的,不只是外貌出眾的那種世俗的好看,而是氣場、舉動、聲調、表情、思考,不同於一般,看見5爻,總會想一想,自己是不是太侷限、太偏安了?
也有許多論述提到,這些外界的好奇或期待,形同對於5爻的錯誤投射。他們不見得想當出生入死的將軍,搞不好只是天生有點好動而已,沒有一天到晚要拯救世界。因此,學習如何在正確的時候出手,解決自己能夠解決的問題,避免被錯誤的投射所傷,是5爻眾星拱月下的陰影哀愁。
這一點,我身邊出現的5/1,倒是都建造了夠健康的保護機制。別看他們離經叛道、吊兒郎噹,做甚麼事情好像順藤摸瓜一樣理所當然,背後的探勘深慮,或者博學涉獵,在檯面下運作已久,甚至也無數次碰壁吃鱉。因此,成熟的5/1,是非常有自知之明的,不會因為群眾鼓譟就出手,反唇激將這招對他們也不太管用。
他們只對自己有把握的事情出手。事成之後,他們會微笑接受歡呼一下子,接著急流湧退、或遁居幕後。我想起過去,任務做起一點眉目之後,慶功宴上永遠只會看到5/1老闆出來敬個酒,其他時間都躲在角落抽菸、再不然就是靜靜觀察嬉鬧酒醉的大夥。以至於我們完全沒發現,他是甚麼時候離開的。
我的幸運,是能夠被5/1看見;我的霉運,是這些帶給我絕大啟發、最後讓我脫胎換骨的5/1,在我世界停留的時間都很短暫,所以我才會形容他們只是「經過」。也許,5/1需要適當地和人群保持最佳距離,拯救了一些人之後,回到自己的二樓,再尋找下一塊失土。
選了十幾年前的電影,做為文末註解,蘿絲被傑克的愛拯救,改變了她的一生。但我從5/1那裡得到的,並不是愛情,而是比愛情更好、更長遠的東西,叫做接納、以及理解,那是世界上最好的救贖,徹底改變了我看待世界的角度,也讓我真正看清楚,自己是誰。
命運也很公平,雖然我和5/1伯樂的職場緣分不深,卻讓我生了5/1的女兒。她的身上也有一種蠱惑的氣質,在班上扮演著奇怪的角頭角色(窩在自己角落很自得其樂的那種角頭),我知道,未來,她終究會出手、會不由自主地想要拯救甚麼,我的責任,只要教會她一件事情就夠了,出兵之前,記得先光復自己。
*圖片摘自網路